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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庄梦 第四章.2(1/3)

阎连科/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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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我叔刚过十八岁,他轻声骂一句:"你祖,把钱送到你家田头你都不肯接"。然后就站在田头上,等着我爹来。后边跟来的我爹他就望着李三仁,也在田头站一会,朝着李家的田地中央走过去。踩着暄虚的地,爹像踩在一地的棉花上,每一脚下去都有一股沙土的热甜升上来。到了李三仁面前时,我爹没有叫他"喂",他叫了一声"老村长",李三仁举起的镢头便在半空僵一下,痴痴地望着爹的脸。

已经有将近二年没人叫他村长了。

我爹叫:"老村长――"李三仁不说话。把举着的镢头放下了。

"老村长,前几天我到县上开了一个卖血经验会,"我爹说,"县长和局长都批评咱们丁庄卖血少,批评庄里没有干部领导这桩儿事,县长和局长都要让我当村长。"说到这,我爹顿住话,瞅着李三仁的脸。

李三仁也瞅着爹的脸。

"我当然不能当,"我爹说:"我对县长和管咱们庄贫致富的教育局长说,丁庄除了老村长,没有人能当了这村长。"李三仁就盯着爹的脸。

"别看我们丁家你们李家不一姓",我爹说:"可我丁辉最明白,这辈子一心为丁庄办事的人只有你一个。"

"这辈子,"我爹说,"你不当村长就没人敢当这村长了。"

"这辈子,"我爹问:"你不当村长还有谁敢当?"说完这些话,爹就从李家的田里出来了。新翻的沙土地里,有蚂蚱、旱娃在那地里蹦,落到爹的脚面上,有股荫凉一下就从脚上传遍了他全身。爹抬一下脚,把那旱蛙踢开去,一步一步地在那田里走。走出来,就听到了李三仁在他后边的唤。

"丁辉啊——来,豁上去叔再卖这一次血。"我爹说:"叔,你脸上有些黄,要不你再过几天卖?"他就说:"我都经了几十年的事,还怕这点儿血。"他就说:"他妈的,只要对咱国家好,我还怕这一点儿血。"就在李家的田头上,李三仁躺在一棵槐树下,头枕在他的镢头把儿上,我爹把血浆袋挂在槐树的树枝上。我叔给他扎了针,他的血便从那筷子细的塑料管里进了血袋里。

那血袋,表面是500cc一斤装的袋,实际上,它装是600cc一斤二两重。要是边边拍着那袋子,它就能装到700cc一斤四两重。

着血,我爹拍着那袋子,说不拍血就凝固了。就边拍边和李三仁一句一句说着话。

我爹说:"庄里除了你,真的没人能当这村长。"他就说:"干烦了。我干了一辈子。"我爹说:"你还不到五十岁,正是好年龄。"他就说:"我要东山再起了,丁辉你一定要出来给我当帮手。"我爹说:"我已经向县长、局长表了态,你不出山挂着帅,打死我都不当这庄干部。"他就问:"了多少啦?"我叔说:"别着急,再有一会就了。"就把那血袋了。

鼓鼓,像一个热水袋里灌了水,一动一摇晃。在那灰漫漫的田野上,散发着甜浓浓的血腥气,像刚下树的枣煮在水里的味。从李三仁的胳膊弯里拨了针,把那血袋收起来,我爹给他一百块钱的血浆钱,李三仁接了那钱说:"还找吗?"我爹说:"现在血浆降价了,一袋是八十块钱了。"他就说:"那我再找你二十块。"我爹又忙拉着他的手,"老村长,三仁叔,你找钱就是打我的脸,别说十块二十块,就是五十块钱我也不能让你找。"他就不好意思地收了钱。我爹、我叔要走时,看见他的脸成了苍白,汗在那脸上一粒一粒滚,像雨帘挂在一张蜡脸上,想站起来回到他家田里去,可却走了三几步,晃了一下身,就忙扶着镢头蹲下了。

唤着说:"丁辉呀――我头晕得很,这天这地都在我眼前转圈儿"我爹说:"不让你卖你偏要卖。我提着你腿倒倒血?"他就说:"倒倒吧。"也就躺在田头上,我爹、我叔一人提了一只他的腿,脚在上,头向下,让他的血从腿上、身上朝着头上。为了让他头上血足些,我爹我叔还慢慢提着他的‮腿双‬抖了抖,像提着洗了的子腿,抖着让水从腿朝着

抖完了,把他的‮腿双‬放下来:"好些吗?"李三仁就从地里慢慢站起来,走了两步路,回头笑着说:"好多了。我经了半辈子的事,还怕这一点儿血。"我爹我叔蹬着三轮就走了。

李三仁便柱着镢头又回田里干活了。他走路一摇一晃着,爹和我叔都以为他会突然倒在田里边,可他没有倒下来,到了田中央,他还回过身子唤:"丁辉啊,有一天我东山再起当村长,你一定要出来当个副村长。"我爹、我叔就扭头看看他,笑着回到了丁庄里。在庄头,在庄街上有光的头地,在庄里避风朝的街口上,就看见那些卖过血总头晕的人,都躺在庄里的斜坡上,头朝下,脚朝上,让血倒着。或在自家院里摘下门板架个,一头是高凳,一头是低凳,让门板倒斜着,人就倒躺着。还有年轻人,没事了靠在墙边"倒栽葱",头下脚上"灌头血"。爹和叔就知道他们去外村外庄收血了,却有人来丁庄收了血,两个人就在街上愣了愣。我爹没说话,叔却连骂两句说:"呀!"

"他祖!"不知道他是在骂谁。

那时候,李三仁不到五十岁也开始卖血了。一卖就卖得不可收拾了。有开头不见结尾了。

这时候,他不到六十就有热病了。热病一来就比别人的重。重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也算有个结尾了。结尾是他等了多年还想当村长,可这多年庄里没干部,乡里也没谁来任命哪个当村长。

李三仁已经苍老了。

不到六十就像了七十岁。

再过几个月,也许他就要下世了。

他已经病得不轻了,走路脚上像系了两块大石头。媳妇说:"李三仁,人家有病都去了学校享福去,你还在家让我天天侍候你。"他就来学校和热病病人一块过着了。一块儿过,他却每天不说话,每天一个人在学校慢慢地走,慢慢地看。慢慢地爬到他架在墙角的上睡,像每天都在等着下世样。可是这一天,光亮得晃人眼。丁庄到处都开了花,铺天盖地的鲜花飘着铺天盖地的香。人们在那花海里刨着和挖着,挑着或扛着,个个忙得只是气不说话,都是脸上挂着汗,堆着笑,匆匆忙忙来,又匆忙匆忙去。我爷就立在庄口上,看见李三仁有了热病还挑着两个竹篮子,那竹篮用单罩盖着,里边的东西得竹篮直往地上坠。李三仁每朝前走一步,那篮和扁旦都在咯吱咯吱响。他已经热病很重了,活不了多久了,可是这时候,他挑着那沉甸甸的担子走过来,脸上放着光,待到了我爷面前时,我爷慌忙上去问,三仁,你挑的啥?他也和别人一样只笑不说话。在我爷面前把担子换个肩,就从我爷身边过去了。往他家里走去了。也就这时候,李三仁家五、六岁的孙子追着他从地里跑出来,怀里抱着一包用衣裳包的啥东西,边跑边在爷――爷――地叫。就在他家孙子跑到我爷的面前时,有棵爬到路中央的花把他孙子绊倒了。他孙子怀里抱的那包东西哗地一下甩出来,有了一串叮铃当啷的响。我爷朝那响声看过去,顿时惊着了。惊喜了。想不到,从那包里甩出的东西竟然全是金光灿烂的金条和金块,还有如花生样硕大的金豆儿。原来这平原的地上开花,地下却是长了金。李三仁的孙子看着从他手里滚出去的地金豆儿在那哭,我爷想去把他扶起来,可爷一伸手,爷就睡醒了。

是李三仁把他叫醒了。

李三仁把我爷给叫醒了。

爷好像睡着了,又好像没睡着,他在朦胧中看见李三仁轻手轻脚走过来,在他的前呆一会,小心地叫了一声"水哥"。

叫了一声就醒了。醒了我爷看见他去拉李三仁家孙子的手还伸在被窝外,看见铺天盖地的花海汪洋在平原上,汪洋在丁庄和丁庄的庄口上、田地里和黄河的古道上,七颜八闪着光,结着金砖、金瓦、金条、金块和金珠、金粒儿。我爷没有立刻睁开眼,他又一次看见了那地上开鲜花,地下结黄金的景况了。他在上轻轻翻个身,想抓住那个景况时,听见李三仁又轻声叫了一下"水哥"。爷就对他挂着笑,想说三仁兄弟呀,刚才我还梦见了你。可话到嘴边时,他看见李三仁的脸上有着一层苍白,像有塌了天的急事给爷说。

爷便急忙折身坐走来:"三仁呀,出了啥事儿?"李三仁就嘶哑着嗓子恼恼地道:"他娘,无法无天了,这贼无法无天啥都敢偷哩。"急忙忙地问:"又丢了啥?"恼恼地说:"昨儿夜里那贼一样东西也没送出来,今儿又偷我的东西了。"我爷问:"又丢了啥?"依然恼恼地:"贼把最不该他偷的东西拿走了。"我爷就急了:"到底丢了啥?"他下穿着衣裳说:"三仁呀,你当村长时,是一个说话做事利索的人,咋到现在话都说不囫囵了。"李三仁他就望着爷的脸,犹豫一会道:"水哥,我实话给你说了吧,丁庄村村委会的公章一直都在我身上。这十年庄里没有支书和村长,那公章一直都在我身上,还有我身上的一些钱,可那章和钱昨儿睡时还在我的枕头下,今儿一醒那公章和钱都没了。"他说:"那钱丢了无所谓,可那公章不能丢。"他说:"说啥也得把那公章找回来,这十年我就没让公章离开过我身子,可今早一醒它却不见了。"天透着明,从窗口和门口过来的光,把屋里照得清白着。叔还没有从外边走回来。爷把目光从他的上扫过去,脸上挂了雾样的暗,待看到李三仁已经变得又瘦又小的身子和无奈的脸时,我爷问他说:"一共丢了多少钱?"他却说:"丢钱无所谓,得把那公章找回来。"我爷问:"到底丢了多少钱?"他还是那样说:"丢钱无所谓,可得把那公章找回来。"爷就直直盯着李三仁,像看一个他第一次见了面的人。看一个他先前不曾见过、儿不曾认识的人。到末了,我爷就又问:"三仁,你说咋找吧。"

"搜。"李三仁冷冷硬硬道:"水哥,你当了一辈子的老师了,从来都教学生们不能偷;可现在,是你把热病病人招到一块了,偷就偷到了你的眼皮下。"爷就从他的屋里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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