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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名女知青 第二部欢乐家园.1(1/2)

阎连科/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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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说起来,值这样的时候,夕把黄昏得大极,从夜饭的碗里漫将出来时,孩娃儿便惊惊战战着,把自己撕分开来,一半给了这乡土社会与他有关的杂事情;另一半,送给了父母杜撰的人生传奇。

在那传奇中间,菊子死了。菊子是山虎的新。菊子死后,张家营村最早的房舍前后,夜夜都响起男人那狼嚎的哭唤,听起来委实令人骨悚然。所以说,只要黄昏悄然到来,村人便早早地闩了大门,团在院落里,或窝在头上。孙儿上茅厕,那是一定要拉着爷的带。女孩娃拉着的手走在村街上,虚汗点点滴滴地落下来,天久长,便出了一地泥浆。

这一年岁,是八十年代中期的一个盛夏;社会上大的动已经过去,小的风波还一接着一,比如分地,比如改革,比如升学,比如公社改为乡,大队改为村,重新选村长,之类之类,都夜夜干扰着乡土社会岁月的平静。不过孩娃儿不管这些。是年他已五岁,虚岁入六了。黄昏在他眼里无边无际。从这时候开始,他都想着那个传奇。菊子死了,山虎哭天嚎地。然而,在盛夏的一个清晨,一把火在麦场上烧将起来,就什么都不曾留下,仅有一把灰烬。

要说的就是这么一回事。

菊子是上吊死去的。故事非常之古老,古老得如一条自古至今的河,婉转曲折,九曲回肠,望不到尽头,仿佛,没有张家营子,便有了这道故事。而事实上,张家营子是这道故事的后裔,村人们也都是故事的子孙。菊子是为山虎的不专死去的。他们结婚在三月的天。天在三月里,桃红李白,山梁上披绿挂彩。从冬末就开始绽红吐黄的北方梅,在他们的草房后面,渐地衰败下去,然被梅花引开的山草刺、红、节节高和极其平常大众的小红花、野白花,却开得盛烂漫。天的气息,弥漫着这两间孤单的草屋。到了夜黑,远方贺喜的送客渐次去了,忙了一天的山虎和子,把最后一批吃酒的客人,送到梁上,返回时已经疲力尽。回到家里,他们在门口有了,番亲热,菊子开始收拾酒席的残羹剩菜,山虎去屋里铺拉被,准备着他们久渴的婚夜。菊子洗了菜盘,净了酒盅,把东西归到位置,从灶间出来,忽然看到一只言生从院落跑将出去。自家是没有牲畜的,也许是狼。为了不让狼在新婚夜里,房前屋后的饿嚎,她便端了一盆剩菜,出门往山梁上去,剩菜中多有肥,向香在月光中四溢漫散。她把一盆剩菜放在山梁上的一棵柿树下,重新回到家里,门上院落门,门上草屋门,到屋里山虎已经睡了。上铺的是她亲手织的套花单子,他枕着她亲手制、亲手绣花、亲手装香草的枕头,安安洋详地和衣睡了。他为他们的婚事持了三冬三夏,多垦了一半田地,国存了几缸粮食,打制了一套家具,又新盖了这三间草屋。这屋里是令人打噎的草香。他疲累已极,他该好好睡上一觉了。她动手掉他的鞋子,又去小心地解他衣扣。他睡得香甜如醉,一任她随意地解着。可是,当她解开他的布衫扣儿时,却看见他山峦一样健壮的脯上系着一个女人的兜。那兜儿簇新,贴着他的膛,如挂在山梁上的一块儿白云。她怔了怔,拿过油灯,仔细辨认一番。那兜儿委实是女人的兜。她家乡那片土地上的女人,只要生过孩娃,都要戴上这样兜儿,护着那猛然大的子下田劳作,胆大的女人,在炎热的夏天,坐在村头吃饭,了她的布衫,就出这样的兜。这兜儿是终年不离女人脯的。只有在孩娃的时候才掀开兜儿的一边。不过,那些兜儿多是红的,红得如一片云霞。她曾问她们,她们说红的避,越红越好。不消说的,这兜儿是另一个女人给他的信物,贴身的信物。她没有想到他是这样一个男人。没想到他躺在婚上,还敢戴着另一个女人的兜儿。原先,她以为他厚诚忠笃,勤劳无比,正直老实,却原来他是一个败坏的男人!和那些在村落追过她的男人一样,戴女人的兜儿,藏女人的发卡儿;有时,还把女人的耳环吃糖样含在嘴里。她于是想到了死,想到了人世的污浊,如盛雨时黄河泛滥的水。那水粘粘稠稠,涛涛漫漫,卷尽了土地上的尘灰、柴草、猪羊,和一切七七八八的脏物。

山虎他们这道梁子,叫老虎梁子,一百八十里外的另一道山梁,叫豹子梁子。他子是豹子梁子的人。据说,豹子梁子的人,是黄河边上来的移民。黄河连年改道,泛滥成灾,今年淹了房子,明年淹了庄稼,人们终年过着饥荒岁月。后来,一位老人咬了牙齿,统领家小,便背井离乡,逆河而上,择高安业,在豹子梁上落营扎寨,耕种繁衍,终于又成了一处村落。

山虎是当地土著,家在山林深处\世代以打猎为业。他有兄弟二人,哥能攀山走崖,法极好。一天夜里,他的老父亲忽地做下一梦,梦见山林起火,风助火势,所有野兽都闻火逃去,偌大山林,连只野兔麻雀也没留下。于是,一家猎户,便活活的饿死山上。梦醒来老人一身惊汗,虽是谎梦,老人还是痛定思痛,带上干粮、草鞋,在这茫茫山地走了三个月零七天,找到这道老虎梁子,见山高水深,土地丰厚,才决定送二子山虎到这种地,自己仍和大儿子回原处打猎,以备果真有一朝一,山人突起,兽们远去,自己也好退至二子的田地为生。

张家营人,从三岁起都会唱一道歌谣:老虎梁子高又高,树枝树叶在云霄;老虎梁子长又长,头东尼西不能望;老虎梁土厚又厚,麦粒儿长得像石头;老虎梁子甜又甜,一口入肚甜三年。

梁上的汉子壮又壮,一脚能跺平黄土梁;梁上的女子纯又俏,人们见不得她的笑…

那天夜里,山虎睡得呼风唤雨,每一个呼都一阵风吹草动。他的子在他身边哭得泪水涟涟,眼泪沥沥啦啦砸在他的脯上,洗了那个兜儿。另一个女人的兜儿。屋外世界异常安静,没有了往夜里总被吵醒的狼嚎。夜莺偶尔的鸣叫,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自门挤进屋里,一丝一线地响在她的耳边,仿佛是什么在静夜对她的召唤。她咬着自己的牙齿,把哭声成薄薄的气,生怕吵醒了他的酣睡。可又一方面企盼着他突然醒来,听她对他有一番的诉说。

然而,他鼾声如雷。另一个女人的兜儿,在他的上被震得瑟瑟抖动。样子像这一睡就再也不愿醒来。无奈何,她从屋里走将出来。天空月高星稀,一地清淡,她在浩瀚的天空下孤独了片刻,去他垦种的每一块田里走了一遍。然后,又回来在他前站了许久,便毅然拿起一段麻绳,朝着梁上去了。就终于死了。

26黄昏终于尽了。

张家营子陷落在迟暮的静寂里。这孩娃儿跟着他的,带着他的黄黄,追着夜前的最后一幕亮,从村头蹦回来,遇到一丛路边的草棵,他偏偏拐个弯儿,从那草棵中过去。有时能趟出一只飞鸟,有时能趟出一只“蹬倒山”的大蚂蚱,有时,趟出一个空空。遇到大的石头,他不绕不弯,从那石头跳将过去。他知道那草棵和石头,有时要伸出腿来,绊他一脚,可他偏偏就要从草棵和石头上趟过跳过,边跑边叫:“来电啦!打麦啦!”

“来电啦!打麦啦!”他的叫唤像一股从山中挤出的溪水,清清澈地在村落里淌。这是麦季,村人都忙成五牛分尸,自己找不到自己的胳膊腿儿。田地分了几年,责任在自家门户,丰收歉收,粮足与粮缺,都是自家经营的事情。在这样的年月里,新得的土地,与乡人有极其笃厚的情。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谁肯让自己的田里少了一成收获?在村街上挤拥的,是小麦焦枯的气味。落的麦粒,在牛、羊的脚痕中盛了半。碰不到草棵、石头,孩娃儿就寻那牛脚窝儿,一脚踩下,麦粒儿隔着他薄薄的鞋底,虫儿一样动在地上。他用力地拧一下脚掌,以为已经碎了麦粒,就跳到另一个牛脚窝儿里,他的在身后叫他慢些——慢些——他却反而更快,恨不能从村街上飞将起来。到自家门口,他飞过去,破门而入,大声地叫道:“来电啦!”

“打麦啦!”

“机器都急啦!”父母正在说着他们撰作的故事。三十二万字的手稿,被他们冠以《乐家园》的书名,正堂堂正正地站在一张凳上,有将近尺厚,如同他们的孩子样得着孕育的厚。三年前的一个夜晚,他们给两周岁的孩娃儿过了生,静躺在一张上,彼此枕着对方的胳膊,孩娃儿睡在他们身边,他说了山虎和他子的坎坎坷坷,恩恩怨怨。她默了半晌。他以为她睡着了,她却隔着孩子,把他的头揽在怀里,说:“菊子死了?”他说:“死了。”

“完了故事?”

“才一半。”

“写出来吧。”

“写啥儿?”

“这故事。”说的时候是在夏天,她用了整整一个季节,续续断断听完了他的叙述。炎热的夏季过去以后,土地来了秋天的凄清。他们夫去老君庙教书的时候,山梁上的土道边,沟溪的水里,崖上的荆棘上,到处都是《乐家园》的片片段段,零零落落地飘着挂着。四下里看不见牧放的羊群,也看不见庄稼的棵秧。该收的收了,种下的还未及发芽。山梁上空空落落,从张家营去往老君庙小学,要通过一条河沟,那河水整个夏天都跟河槽吵吵闹闹,呆够了,厌烦了,此刻落了下去,变浅了。没有了青的生长,夏季的水草也渐枯萎下去。梁上、山坡、小学的榆树、桐树、槐树等,北方的家常树木,大小叶子都在枝上果得腻厌,开始了一片片下落。小学的庙堂里有窝燕子,也不知哪天离去向南了。没有了河水的喧闹,没有了草树的绿,没有了夏天的繁茂,他们就那么地踩着凄清,到小学教室里教书,到张家营家里吃饭。来来往往在那山梁的一段土道上,来来往往在《乐家园》里。终于挨到了深秋时候。

她说:“天元,写出来吧。”他说:“写《乐家园》?”她说:“我们不能这样平淡了一生。”他说:“写出来了又怎样?”她说:“无论怎样。”他说:“写吧,我写。”她说:“别的家事和一应烦你不要应记。”这就开始了人生一段漫长的耕作。到了收获的时候,不消说人心平添了几分愉。三年的时光,除了孩娃儿与老母,张家营无人知道他们在夜耕种什么。没人知道,他们在写一部叫《乐家园》的小说。孩娃儿冲进了院落里。

“有电了?”

“场上灯亮啦,照明着一世界,蚂蚌蚊子都在那灯下飞。”我去打麦,张老师说你在家看稿,把错字白字挑透彻,不要让人家笑话我们是乡下秀才。新华字典就放在头上。

这年的张家营子,已经有了一丝现代文明的气息。虽说台子地那儿的知青房,已经败落到漏雨如柱,再也没有外面世界的消息,从那房里的知青嘴里夸耀出来。无论远瞧近瞧,那都不过是两排土房罢了。于是,从山梁外面,却艰难曲折地爬进来两电线,使村里几位一生没进过县城的老人,在大年三十的通电之夜,在山梁上痛痛快快哭了一场。还有唱的媳妇,在村头的灯光下面,疯疯癫癫地唱了半夜古戏,将花木兰和穆桂英都差一点咬死在嘴上,然而用在打麦机上却是去年的事情。外面的世界,比如镇子和县城的城郊,打麦机都用了十年以上,这梁上的村落,才想起去买它一台。机器用牛车拉了回来,卸在场上,土地却分了,那机器就经受着它风吹雨打的命运。还是去年政府部门一道指令,强迫各村配置打麦机械,张家营才卖了三棵老树,买回一个马达,使村落的原始,朝着机械文明大大迈了一步。

外面的夜晚,炎热里透着凉,散发出小麦的枯气。村里打麦是实行公正的抓阄排号,张老师家排在今晚下夜。现在,张老师要去将田里的麦捆一担一担挑到台子地的麦场上。孩娃儿跟在他的身后,他看见父亲的内心,有许多快的风景,省里的出版社说,无论如何,三月底要将《乐家园》寄往社里,下厂排印。就要出一本书了。这该是多大一件事情,想起来做父亲的真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和娅梅无非将那传说实实在在、详详尽尽、原汁原汤地记录下来。人家却说《乐家园》是中国版的《》,作者是中国的哈利。《》是美国什么样的小说,哈利是谁,张老师夫妇并不知道。但他们知道,原算子原馍,原汤原水地写也是好小说。

是不是好小说倒无关紧要,然这《乐家园》却使这乡村的子过得异常田园起来,连娅梅时常对郑州的思念,也淡薄了些许。往夜夜念叨的父亲、弟弟,都从她嘴边渐渐少了。县里因为她是仅有的几位在当地落户的知青,曾要调她到县教育局去。不说不需天天与粉笔打道,做一个乡野的教书匠,至少换个环境,房里有一盏电灯吊着,出门也能看到几栋楼房,可她却毅然回绝了。

“我不想离开家。要调把天元也调去。”张老师说你自己愿去去吧,到底是个县城。她说正写这《乐家园》,我怎么会离开张家营子。

究其实质,留下她的怕还不是家和孩子,也许真是那《乐家园》。每天夜里他坐在灯下,写上一千来字,几页稿纸,然后给她细推细敲,再涂涂改改。第二夜他写的时候,她便将前夜的手稿誊抄一遍。孩娃儿呢,由他领至村头听古,然后回来躺在上,半睡半醒地看着他们,也看着乐家园。

他说:“真怕我们白写一场。”她说:“没白写,反正我觉得子厚实了。”她给他倒一杯开水,或者问他,还写吗?他说再写一会儿。她就去灶房,点上油灯,生起火来,挖半碗白面,擀一片儿面条,煮一碗夜饭,端到他的面前。她的贤淑,她的知礼,使他动不已。吃完了他自己洗去,回来后她已经钻进被窝,将那寒凉的被子暖出一股四溢的热气。他腼腆地笑着,钻到她开的被里,夫的情便火一样燃烧起来,将那间房屋烤得僻僻啪啪。夫的温馨,这时候在火光的隙,如这季节的一丝凉风,亦如雪天的暖气,动出细细的乐,在下,屋内屋外,播种着天的青山绿水。那时候,装着睡的孩娃儿心惊胆战,在他们身边或脚头,紧紧地缩成一团,不敢出一丝一毫的响动。到真的睡着了,看见的却是菊子在梁上吊死的身影,如一条又黑又的柱子,悬在他的眼前,晃来晃去。甚至有些时候,菊子走来时,冰凉的脚趾,就踩在他发热的鼻头,还有山虎的哭唤,一波一地在村街上起伏成一个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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