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局外人 第一部第六章(1/1)

阿尔贝·加缪/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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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星期天,我总也睡不醒,玛丽叫我,推我,才把我起来。我们没吃饭,因为我们想早早去游泳。我到腹内空空,头也有点儿疼。我的香烟有一股苦味。玛丽取笑我,说我“愁眉苦脸”她穿了一件白连衣裙,披散着头发。我说她很美,她高兴得直笑。

下楼时,我们敲了敲莱蒙的门。他说他就下去。由于我很疲倦,也因为我们没有打开百叶窗,不知道街上已是一片光,照在我的脸上,像是打了一记耳光。玛丽高兴得直跳,不住地说天气真好。我觉好了些,觉得肚子饿了。我跟玛丽说了,她给我看看她的漆布手提包,里面放着我们的游泳衣和一条浴巾。我们就等莱蒙了,我们听见他关上了门。他穿一条蓝,短袖白衬衫,但是戴了一顶平顶草帽,引得玛丽大笑。袖子外的胳膊很白,长着黑。我看了有点不舒服。他吹着口哨下了楼,看样子很高兴。他朝着我说:“你好,伙计,”而对玛丽则称“小姐”前一天我们去警察局了,我证明那女人“不尊重”莱蒙。他只受到警告就没事了。他们没有调查我的证词。在门前,我们跟莱蒙说了说,然后我们决定去乘公共汽车。海滩并不很远,但乘车去更快些。莱蒙认为他的朋友看见我们去得早,一定很高兴。我们正要动身,莱蒙突然示意我看看对面。我看见一帮阿拉伯人正靠着烟店的橱窗站着。他们默默地望着我们,不过他们总是这样看我们的,正好像我们是些石头或枯树一样。莱蒙对我说,左边第二个就是他说的那小子。他好像心事重重,不过,他又说现在这件事已经了结。玛丽不大清楚,问我们是怎么回事。我跟她说这些阿拉伯人恨莱蒙。玛丽要我们立刻就走。莱蒙身子一,笑着说是该赶紧走了。

我们朝汽车站走去,汽车站还远,莱蒙对我说阿拉伯人没有跟着我们。我回头看了看,他们还在老地方,还是那么冷漠地望着我们刚刚离开的那地方。我们上了汽车。莱蒙似乎完全放了心,不断地跟玛丽开玩笑。我到他喜她,可是她几乎不答理他。她不时望着他笑笑。

我们在阿尔及尔郊区下了车。海滩离公共汽车站不远。但是要走过一个俯临大海的小高地,然后就可下坡直到海滩。高地上是发黄的石头和雪白的阿福花,衬着已经变得耀眼的蓝天。玛丽一边走,一边抡起她的漆布手提包打着花瓣玩儿。我们在一排排小别墅中间穿过,这些别墅的栅栏有的是绿的,有的是白的,其中有几幢有台,一起隐没在柽柳丛中,有几幢光秃秃的,周围一片石头。走到高地边上,就已能看见平静的大海了,更远些,还能看到一角地岬,睡意朦胧地雄踞在清冽的海水中。一阵轻微的马达声在宁静的空气中传到我们耳边。远远地,我们看见一条小拖网渔船在耀眼的海面上驶来,慢得像不动似的。玛丽采了几朵蝴蝶花。从通往海边的斜坡上,我们看见有几个人已经在游泳了。

莱蒙的朋友住在海滩尽头的一座小木屋里,房子背靠峭壁,前面的木桩已经泡在水里。莱蒙给我们作了介绍。他的朋友叫马松。他高大,魁梧,肩膀很宽,而他的子却又矮又胖,和蔼可亲,一口巴黎腔。他立刻跟我们说不要客气,他做了炸鱼,鱼是他早上刚打的。我跟他说他的房子真漂亮。他告诉我他在这儿过星期六、星期天和所有的假。他又说:“跟我的子,大家会合得来的。”的确,他的子已经和玛丽又说又笑了。也许是第一次,我真想到我要结婚了。

马松想去游泳,可他子和莱蒙不想去。我们三个人出了木屋,玛丽立刻就跳进水里了。马松和我稍等了一会儿。他说话慢悠悠的,而且不管说什么,总要加一句“我甚至还要说”其实,对他说的话,他本没有进一步加以说明。谈到玛丽,他对我说:“她真不错,我甚至还要说,真可。”后来,我就不再注意他这口头语,一心只去享受太晒在身上的舒服劲儿了。沙子开始烫脚了。我真想下水,可我又拖了一会儿,最后我跟马松说:“下水吧?”就扎进水里。他慢慢走进水里,直到站不住了,才钻进去。他游蛙泳,游得相当坏,我只好撇下他去追玛丽。水是凉的,我游得很高兴。我和玛丽游远了,我们觉得,我们在动作上和愉快心情上都是协调一致的。

到了远处,我们改作仰游。我的脸朝着天,一层薄薄的水幕漫过,进嘴里,就像带走了一片光。我们看见马松游回海滩,躺下晒太。远远地望去,他真是一个庞然大物。玛丽想和我一起游。我游到她后面,抱住她的,她在前面用胳膊划水,我在后面用脚打水。哗哗的打水声一直跟着我们,直到我觉得累了。于是,我放开玛丽,往回游了,我恢复了正常的姿势,呼也自如了。在海滩上,我趴在马松身边,把脸贴在沙子上。我跟他说“真舒服”他同意。不一会儿,玛丽也来了。我翻过身子,看着她走过来。她浑身是水,头发甩在后面。她紧挨着我躺下,她身上的热气,太的热气,烤得我糊糊睡着了。

玛丽推了推我,说马松已经回去了,该吃午饭了。我立刻站起来,因为我饿了,可是玛丽跟我说一早上我还没吻过她呢。这是真的,不过我真想吻她。

“到水里去,”她说。我们跑起来,着一片细扑进水里。我们划了几下,玛丽贴在我身上。我觉得她的腿夹着我的腿,我到一阵冲动。

我们回来时,马松已经在喊我们了。我说我很饿,他立刻对他子说他喜我。面包很好,我狼虎咽地把我那份鱼吃光。接着上来的还有和炸土豆。我们吃着,没有人说话。马松老喝酒,还不断地给我倒。上咖啡的时候,我的头已经昏沉沉的了。我了很多烟。马松、莱蒙和我,我们三个计划八月份在海滩过,费用大家出。玛丽忽然说道:“你们知道几点了吗?才十一点半呀。”我们都很惊讶,可是马松说饭就是吃得早,这也很自然,肚子饿的时候,就是吃午饭的时候。我不知道为什么这竟使得玛丽笑起来。我认为她有点儿喝多了。马松问我愿意不愿意跟他一起去海滩上走走。

“我老婆午饭后总要睡午觉。我嘛,我不喜这个。我得走走。我总跟她说这对健康有好处。不过,这是她的权利。”玛丽说她要留下帮助马松太太刷盘子。那个小巴黎女人说要干这些事,得把男人赶出去。我们三个人走了。

几乎是直在沙上,海面上闪着光,刺得人睁不开眼睛。海滩上一个人也没有。从建在高地边上、俯瞰着大海的木屋中,传来了杯盘刀叉的声音。石头的热气从地面反上来,热得人不过气来。开始,莱蒙和马松谈起一些我不知道的人和事。我这才知道他们认识已经很久了,甚至还一块儿住过一阵。我们朝海水走去,沿海边走着。有时候,海漫上来,打了我们的布鞋。我什么也不想,因为我没戴帽子,太晒得我昏昏睡。

这时,莱蒙跟马松说了句什么,我没听清楚。但就在这时,我看见在海滩尽头离我们很远的地方,有两个穿蓝司炉工装的阿拉伯人朝我们这个方向走来。我看了看莱蒙,他说:“就是他。”我们继续走着。马松问他们怎么会跟到这儿来。我想他们大概看见我们上了公共汽车,手里还拿着去海滩的提包,不过我什么也没说。

阿拉伯人走得很慢,但离我们已经近得多了。我们没有改换步伐,但莱蒙说了:“如果要打架,你,马松,你对付第二个。我嘛,我来收拾我那个家伙。你,默而索,如果再来一个,就是你的。”我说:“好。”马松把手放进口袋。我觉得晒得发热的沙子现在都烧红了。我们迈着均匀的步子冲阿拉伯人走去。我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小。当距离只有几步远的时候,阿拉伯人站住了。马松和我,我们放慢了步子。莱蒙直奔他那个家伙。我没听清楚他跟他说了句什么,只见那人摆出一副不买帐的样子。莱蒙上去就是一拳,同时招呼一声马松。马松冲向给他指定的那一个,奋力砸了两拳,把那人打进水里,脸朝下,好几秒钟没有动,头周围咕噜咕噜冒上一片水泡,随即破了。这时,莱蒙也在打,那个阿拉伯人脸是血。莱蒙转身对我说:“看着他的手要掏什么。”我朝他喊:“小心,他有刀!”可是,莱蒙的胳膊已给划开了,嘴上也挨了一刀。

马松纵身向前一跳。那个阿拉伯人已从水里爬起来,站到了拿刀的那人身后。我们不敢动了。他们慢慢后退,不住地盯着我们,用刀住我们。当他们看到已退到相当远的时候,就飞快地跑了。我们待在太底下动不得,莱蒙用手摁住滴着血的胳膊。

马松说有一位来这儿过星期天的大夫,住在高地上。莱蒙想马上就去。但他一说话,嘴里就有血泡冒出来。我们扶着他,尽快地回到木屋。莱蒙说他只伤了点皮,可以到医生那里去。马松陪他去了,我留下把发生的事情讲给两个女人听。马松太太哭了,玛丽脸发白。我呢,给她们讲这件事让我心烦。最后,我不说话了,望着大海起烟来。

快到一点半的时候,莱蒙和马松回来了。胳膊上着绷带,嘴角上贴着橡皮膏。医生说不要紧,但莱蒙的脸沉。马松想逗他笑,可是他始终不吭声。后来,他说他要到海滩上去,我问他到海滩上什么地方,他说随便走走口气。马松和我说要陪他一道去。于是,他发起火来,骂了我们一顿。马松说那就别惹他生气吧。不过,我还是跟了出去。

我们在海滩上走了很久。太现在酷热无比,晒在沙上和海上,散成金光点点。我觉得莱蒙知道去哪儿,但这肯定是个错误的印象。我们走到海滩尽头,那儿有一眼小泉,水在一块巨石后面的沙窝里着。在那儿,我们看见了那两个阿拉伯人。他们躺着,穿着油腻的蓝工装。他们似乎很平静,差不多也很高兴。我们来了,并未引起任何变化。用刀刺了莱蒙的那个人,声不吭地望着他。另一个吹着一截小芦苇管,一边用眼角瞄着我们,一边不断地重复着那东西发出的三个音。

这时候,周围只有光、寂静、泉水的轻微的动声和那三个音了。莱蒙的手朝装着手的口袋里伸去,可是那个人没有动,他们一直彼此对视着。我注意到吹笛子的那个人的脚趾分得很开。莱蒙一边盯着他的对头,一边问我:“我干掉他?”我想我如果说不,他一定会火冒三丈,非开不可。我只是说:“他还没说话呢。这样就开不好。”在寂静和炎热之中,还听得见水声和笛声。莱蒙说:“那么,我先骂他一顿,他一还口,我就干掉他。”我说:“就这样吧。但是如果他不掏出刀子,你不能开。”莱蒙有点火了。那个人还在吹,他们俩注意着莱蒙的一举一动。我说:“不,还是一个对一个,空手对空手吧。把给我。如果另一个上了,或是他掏出了刀子,我就干掉他。”莱蒙把给我,太光在上一闪。不过,我们还是站着没动,好像周围的一切把我们裹住了似的。我们一直眼对眼地相互盯着,在大海、沙子和光之间,一切都停止了,笛音和水声都已消失。这时我想,可以开,也可以不开。突然间,那两个阿拉伯人倒退着溜到山岩后面。于是,莱蒙和我就往回走了。他显得好了些,还说起了回去的公共汽车。

我一直陪他走到木屋前。他一级一级登上木台阶,我在第一级前站住了,脑袋被太晒得嗡嗡直响,一想到要费力气爬台阶和还要跟那两个女人说话,就气了。可是天那么热,一动不动地待在一片从天而降的耀眼的光雨中,也是够难受的。待在那里,还是走开,其结果是一样的。过了一会儿,我朝海滩转过身去,迈步往前走了。

到处依然是一片火爆的光。大海憋得急速地气,把它细小的头吹到沙滩上。我慢慢地朝山岩走去,觉得太晒得额头膨起来。热气整个儿在我身上,我简直迈不动腿。每逢我到一阵热气扑到脸上,我就咬咬牙,握紧兜里的拳头,我全身都绷紧了,决意要战胜太,战胜它所引起的这种不可理解的醉意。从沙砾上、雪白的贝壳或一片碎玻璃上反出来的光亮,像一把把利剑劈过来,剑光一闪,我的牙关就收紧一下。我走了很长时间。

远远地,我看见了那一堆黑的岩石,光和海上的微尘在它周围罩上一圈炫目的光环。我想到了岩石后面的清凉的泉水。我想再听听淙淙的水声,想逃避太,不再使劲往前走,不再听女人的哭声,总之,我想找一片影休息一下。可是当我走近了,我看见莱蒙的对头又回来了。

他是一个人,仰面躺着,双手枕在脑后,头在岩石的影里,身子在太底下。蓝工装被晒得冒热气。我有点儿吃惊。对我来说,那件事已经完了,我来到这儿本没想那件事。

他一看见我,就稍稍欠了欠身,把手进口袋里。我呢,自然而然地握紧了口袋里莱蒙的那支手。他又朝后躺下了,但是并没有把手从口袋里出来。我离他还相当远,约有十几米吧。我隐隐约约地看见。在他半闭的眼皮底下目光不时地一闪。然而最经常的,却是他的面孔在我眼前一片燃烧的热气中晃动。海的声音更加有气无力,比中午的时候更加平静。还是那一个太,还是那一片光亮,还是那一片伸展到这里的沙滩。两个钟头了,白昼没有动;两个钟头了,它在这一片沸腾的金属的海洋中抛下了锚。天边驶过一艘小轮船,我是瞥见那个小黑点的,因为我始终盯着那个阿拉伯人。

我想我只要一转身,事情就完了。可是整个海滩在光中颤动,在我身后挤来挤去。我朝水泉走了几步,阿拉伯人没有动。不管怎么说,他离我还相当远。也许是因为他脸上的影吧,他好像在笑。我等着,太晒得我两颊发烫,我觉得汗珠聚在眉峰上。那太和我安葬妈妈那天的太一样,头也像那天一样难受,皮肤下面所有的血管都一齐跳动。我热得受不了,又往前走了一步。我知道这是愚蠢的,我走一步井逃不过太。但是我往前走了一步,仅仅一步。这一次,阿拉伯人没有起来,却出刀来,光对准了我。刀锋闪闪发光,仿佛一把寒光四的长剑刺中了我的头。就在这时,聚在眉峰的汗珠一下子到了眼皮上,蒙上一幅温的,模模糊糊的水幕。这一泪水和盐水搀和在一起的水幕使我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见。我只觉得铙钹似的太扣在我的头上,那把刀刺眼的刀锋总是隐隐约约地对着我。滚烫的刀尖穿过我的睫,挖着我的痛苦的眼睛。就在这时,一切都摇晃了。大海呼出一口沉闷而炽热的气息。我觉得天门开,向下倾泻着大火。我全身都绷紧了,手紧紧握住机扳动了,我摸着了光滑的柄,就在那时,猛然一声震耳的巨响,一切都开始了。我甩了甩汗水和光。我知道我打破了这一天的平衡,打破了海滩上不寻常的寂静,而在那里我曾是幸福的。这时,我又对准那具尸体开了四,子弹打进去,也看不出什么来。然而,那却好像是我在苦难之门上短促地叩了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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