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簟秋(流潋紫) 第六章(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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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他说“持逸，我有十六天没有见到你了。”

“帝姬记得这样清楚。”太池波光粼粼，池边种青翠的苇叶，被水气一笼，混着菱花荇叶的恬淡香气，沁人心脾。

他微微笑:“还没有谢过帝姬，成全小僧侍奉佛祖的心愿。”我心下黯然若失，或许我帮助他出家是我的过错。我道:“持逸，你为什么要出家？”他的神有些伤怀和自嘲“帝姬知道么？小僧的母亲是道姑。”我吃惊，忙道:“英雄不问出身，你又何必在意呢？”他怔怔望着湖面出神，道:“小僧自幼随母姓宋，自己也不知道父亲是谁。只知道他与母亲私通生下了我，为此母亲被赶出长宁观，我也因此受尽世人冷眼。”

“长宁观？”我惊呼，隆庆帝所生帝姬，唯真宁帝姬是昭成太后所出。长宁帝姬生母早亡，自幼入道居住在长宁观。持逸的母亲，必定是侍奉长宁帝姬一同出家的侍女了。在道观中私相授受，长宁帝姬断然不能容她。我道:“可是世人不是人人赞你才华，称你为‘宋郎君’么？”他冷冷道:“世人称慕的是宋怿沣的才华和名声，唾弃的是他的身世。世人的好恶本不是因为他这个人，而是人云亦云。我又何必在这样的尘世里多待半刻。”他缓一缓神“而且母亲言传身教，小僧自幼也十分喜佛理。”波光粼粼泛起湖的星光摇曳，月浓华如醉，似能染上人的心头。

我轻声叹息了一句，道:“持逸，你知道我为什么即将下降却屡屡不快么？”他望着我，和煦的目光如能包容一切烦恼。

“我选中的驸马，并不是喜我，他更中意的，是我的身份，是因为我是雪魄帝姬。”我看他一眼，随即矜持低头“你明白的是不是？”他“恩”一声，静默良久，只是以懂得的目光看着我。我轻轻把呼调整到与持逸一致，受着这种从内心深处弥漫上来的宁静与默契。

又过几，册后的诏书也下来了。诏文曰:朕惟道原天地，乾始必赖乎坤成，化洽家邦，外治恒资乎内职，既应符而作配，宜正位以居尊。堇贵妃谢氏，自入为侧妃。数年以来，温惠秉心，柔嘉表度，持躬淑慎，礼教夙娴，六行悉备，久昭淑德。暨乎综理内政，恩洽彤闱，用克仰副皇太后端应惠下之懿训，允合母仪于天下。既臻即吉之期，宜正中之位。敬遵慈命，载考彝章，册命堇贵妃谢氏为皇后。于以承圣母，佑孝养于萱闱；协赞坤仪，循嘉祥于兰掖。

有母后的意旨着，又有皇兄的专宠，几乎无人敢有异议，册后之事，水到渠成。

槿汐姑姑道:“有情人终成眷属，这是多好的事。当年昭舒太后那么得你祖父的宠，也没能被册封为皇后，清河王也未能成为太子，是你祖父最大的遗憾呢。如今的皇上和皇后真是有福气的人呵。”有情人终成眷属，我反复咀嚼着这句话，目光停驻在了持逸现在所居的通明殿，久久不能移开。

凉风有信，轻缓拂开这个夏天的正盛的暑气，我站在摘星台上，台边浓荫如绿雾漫天匝地，蝉鸣一声递一声地传了过来，像是试探一般。绿荫丛中，榴花开得浓如火灼，一星一点，散落如明媚的眼睛。

中美景甚多，处处皆可连，而我的目光却只被通明殿的碧水琉璃瓦所牵引。明知这样并看不见持逸的身影，却仍是不由自主。

他在做什么呢？打坐？诵经？亦或是祝祷？

槿汐姑姑面皆是笑，并未察觉我的异样，道:“中真是喜事连连啊。帝姬知道么？自帝姬下降的旨意下去后，楼归远大人正忙着营建公主府呢，公主府择在了离紫奥城最近的永庆坊，帝姬以后来往中很是方便呢，也是楼大人体贴帝姬的孝心啊。”姑姑絮絮着道:“听闻楼大人为博帝姬一笑，特意把公主府的正堂按芳菲殿的规制一点不漏地建出来呢。”我定一定心，轻轻道:“姑姑，我并不喜楼归远。”槿汐姑姑的笑容一闪，垂目恭顺道:“帝姬，不喜的事可以慢慢变得喜。”睫如蝶翅轻轻一挑:“我并非心甘情愿要嫁楼归远。”

“可是帝姬，当凤台选婿，是您亲自选的楼大人。”我慢慢的叹了一口气:“当时情形之下，的确没有比他更好的人。”

“既然朝才俊无人能及楼大人，可见帝姬所选的驸马已是上上人选了，只怕举目大周，亦无人能及楼大人。”我再也按捺不住，口而出道:“有的。”我静一静神气，道:“当情形下，的确是我亲自选的楼归远为驸马。可是姑姑，你知道么？若在选定了驸马之后，我才遇见自己真心喜的男子。”

“那么奴婢敢问帝姬，那人是谁？”我不说话，只是把遥遥望着通明殿出神，槿汐姑姑顺着我的目光看去，脸霎时一白，口惊道:“帝姬！万万不可。”风吹开我的芽黄轻绡长裙。那么闷，风再大也吹不散，我苦笑:“是我允许他出家的。姑姑，我不喜楼归远，楼归远也并不真心喜我。我们以后在一起，必定不能好好的。”

“帝姬…”我打断她“姑姑，你听我说完。小姨和平王叔夫情笃，恩如斯，我希望和他们一样，而不是做一对表面上的夫。”她按捺住自己的神情，方慢慢道:“帝姬，婚期已定，驸马人选已定。帝姬不能失信于天下，更不能让太后与皇上失信于天下。当年胧月长公主自请下降于赫赫王子，正是为了不让太后违背当年的承诺。如今胧月长公主已经育有三子一女，与驸马共执朝政，相敬如宾，不也很好吗？”我看着槿汐姑姑关切的眼神，道:“姑姑，我并不是胧月姐姐。也许她的确过的很好，但论通情达理，能为母后分忧，我确实不如姐姐。我只盼自己不要和灵犀姐姐一样，忧伤终身就好了。”槿汐姑姑忙来捂我的嘴“帝姬说什么呢，太后听见了又要伤心。”我自悔失言，忙拉着姑姑道:“姑姑别说就是了。我只求姑姑一件事，帮我探探母后的口风如何？”槿汐姑姑连连摆手，蹙眉道:“奴婢可不敢。帝姬费尽心机让持逸师傅进已是大麻烦，奴婢怎么还敢去探太后的意思。”她仔细盯着我道:“奴婢有句话，还请帝姬细想想。帝姬喜持逸师傅，持逸师傅可也一样喜帝姬么？若是这样，那再做打算也不迟。”我心头一震，持逸的确是没有明白表示过喜我的。当下也不和槿汐姑姑多言，立时转身便走。持逸正在阁中诵经，见我进来，起身道:“前听帝姬说喜莲花却可惜不能养在手中把玩，小僧便种了一碗碗莲，帝姬可喜？”小小的碗莲，种在一个天青枝莲花碗中，花如晨曦薄霜，粉白相间，衬着如小儿手掌般大小的圆叶，十分可。我捧在心口细细玩赏，十分悦，心想我随口说的一句话他也这般上心，更是。话由心出，口道:“持逸，你可喜我么？”他瞬间变了神，道:“喜便怎样？”我由衷笑出来“我喜极了。”持逸不看我，自顾自翻了经书，道:“帝姬这话问错了地方，这里是通明殿，佛家清净地。帝姬那这话来问一个和尚，似乎是错得很了。”口似被人重重一击，猝不及防。我一时窘住，心跳紊，只觉得脸烘烘烧了起来。我这样来问他，的确是冒失而唐突了。不由得又羞又愧又伤心，发足奔了出去。

从小到大，并没有人用这样的话来指责过我。何况是一个我喜的男子，更是难过。跑回芳菲殿呜咽哭了半晌，又怕母后听说了迁怒持逸，少不得埋怨了女服侍不周才顶了过去。

这般，便连着好几不肯再踏足通明殿一步。

然而中又出了事端！

璟嫔妒嫉堇贵妃有封后之份，竟在她常服用的冰糖燕窝羹中下了砒霜。不曾想堇贵妃刚吃了皇兄赏赐的枣泥山药糕没有胃口，随手给了身边的陪嫁女早莺，可怜那早莺一吃下去立时便七窍血死了。

正巧懋妃后脚过来见堇贵妃，吓得人也呆了，忙不迭的报知了皇兄和母后。

母后本在用点心，与敬德太妃一起品着小厨房新做的藕粉桂花糖糕，闻得这件事，一时静了下来，敬德太妃也不好说什么，忙道:“孩子家争风吃醋不太懂事，太后别气着了自己。”母后一言不发，静了片刻，方松开手将手中的物事扔在桌上，淡淡道:“皇帝和堇贵妃呢？”我一瞧，原是母后方才拿在手中的一块糕点，此时已被捏得变形了。

服侍母后的花宜姑姑道:“在殿外候着。”母后“唔”一声，道:“去请他们进来。”又问:“懋妃怎么样了？”槿汐姑姑道:“受了惊在里歇着。”敬德太妃趁人不注意，低声道:“太后，会不会是堇贵妃自己…”我在旁边暗暗吃惊，堇贵妃会是这样的人么？

母后摇一摇头，道:“若真是她，不必让自己的陪嫁女吃那羹，随便找个女不就成了，必不会自断臂膀。何况她也没有要陷害璟嫔的道理。”皇兄进来，母后让了他们坐下吃茶，道:“璟嫔那糊涂东西呢？”皇兄沉着脸，道:“儿臣已经命人将她足，只等母后的发落。”堇贵妃在旁边一声儿也不敢言语。母后觑皇兄一眼，道:“皇帝说说看，怎么发落了她才好？”皇兄是怒极了，道:“本朝从没有过这样的事，既有了一，断不可再有二，废了位份赐死吧。”母后头也不抬，只慢慢用那碗盖拨开茶叶轻轻吹着，问:“堇贵妃，你说呢？”堇贵妃想了想，道:“皇上说得极是，这种事不可有二。只是废入冷就是，不必伤她命吧。”母后问:“太皇淑太妃那里知道了么？”槿汐姑姑陪笑道:“太皇淑太妃年老事少，并不敢把这事去回禀。”母后点头道:“做的好。不过你现在带上璟嫔去太皇淑太妃那里请她发落，她老人家一向说事，也好堵一堵她的嘴。”槿汐姑姑旋即去了。母后道:“璟嫔再不好也是你的妃嫔、庆福帝姬的生母，命就不必要了她。这几快要立后，是好子，先足吧。过了这几天再打发她进冷不迟。”母后见皇兄似有不平之意，皱眉道:“璟嫔要毒死堇贵妃，皇帝，就没有你的不是么？物不平则鸣。璟嫔虽然讨人嫌，但毕竟是最早为你生下子女的妃嫔，如今大封六，她却一点动静都没有，能不怨恨你和堇贵妃么？现是她不敢毒害你，万一今喝下砒霜的是你，可要怎么好？堇贵妃虽是你心尖上的人，可中毕竟还有别的妃嫔在，你的那一碗水好歹也要端平些。”皇兄低头一言不发，母后想想璟嫔益发生气，道:“很好！先帝乾元那一朝的后故事也敢摆到当今来了。就凭她那一点子拿不上台面的成算，就敢自己下砒霜。璟嫔确是不配再抚养庆福帝姬了，明把她接到敬德太妃中，请太妃抚养吧。”敬德太妃膝下并无子女，自胧月姐姐下降之后又甚是寂寞，当下大喜过望，谢恩后又道:“太后说的是。璟嫔的这点手段，放到先帝鹂妃和温裕皇后那时候，早让人连牙也笑掉了。连进了冷的丽贵嫔也不如。堇贵妃的皇后之位是铁板钉钉的事，她以为堇贵妃死了她就能做皇后了么？也怪太皇淑太妃素太惯着她了。”母后不应，只说“好好安葬了那枉死的女吧。”如此，众人也散去了。

我悄悄问母后:“璟嫔真的这样大胆么？”母后淡然一笑“有什么不敢的。幸好你是帝姬，否则后里的纠纷哪里是你的清楚的。”我又问:“那敬德太妃说父皇那时的事…”母后微微一笑，道:“你父皇在时多有内宠，自然是非也多一些。不过你皇兄这后，已算是清静许多了。”接下来的立后大典中连着纷繁了几，好好热闹了一番。歇了两去母后中请安。清晨的时分，连空气也是甘甜润的。

一进去，不由愣住，持逸正立在母后阶下，与母后说《妙法莲华经》。

我一见他，想起这两的赌气，眼睛就酸了。只作没看见他，规规矩矩向母后行了礼。

母后招手唤我到身旁坐下，笑道:“早起听持逸师傅说经书，人也清朗了不少。芊羽，你倒替哀家寻了一位通达明理的讲经师傅来。”正巧皇后来请安，槿汐姑姑上前焚了一炉檀香，道:“帝姬极力举荐了持逸师傅入来祈福，来了好几太后也没空见上一回，今见了，果然投缘。”槿汐姑姑嘴上说得喜，瞥过我的眼神却隐隐有担忧的神。

我只作不知，母后听佛经听得津津有味，也没察觉，只道:“芊羽，皇后。陪母后一同听听持逸师傅讲经。”我嘴上不屑“凭什么好师傅，母后喜听，我再去寻更好的来就是。”虽说着，到底安静和皇后一同坐了下来。我故意不去看持逸，装着欣赏窗外已经半凋的夕颜花，余光却不由自主地凝在了他身上。

他的佛衣是朴素的灰蓝，偶尔被风带起袍角，像是一双飞的翅膀。他是声音清朗朗的，像四月里弥漫着草木清馨的光，晒得有些蓬飞扬的滋味。却叫人的心一点一点的沉静下来，那样静，像沉在清水中的一块翡翠琉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