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旗譜 第十九節(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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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老忠回到家裏，把這話跟貴他娘説了。貴他娘也笑出來説:“敢情那麼好，這才叫一家子大團圓哩！説不定蘭早就想着。這話兒趕早不趕遲…”她拿簸箕端上點糧食，邁開穩實的大步，到蘭家去推碾。一出大門，朱老忠又趕上來説:“你可要婉轉着點兒，不能象往常一樣，直出直入的。人家是沒出閣的黃花閨女。”貴他娘抿着嘴兒笑，説:“我知道。”説着，抬起腿朝街上走。進了蘭家大門，蘭正在碾盤上羅面，見了貴他娘，就説:“嬸！推碾哪？”蘭盡低着頭，眼睛也不抬一抬，只是看着手羅面。

貴他娘看她怪不好意思的，她個子長得高了，身子骨兒也瘦了，臉上黃白黃白的，完全不象過去的樣子。心裏説:看，把閨女折掇的！她瞟了蘭一眼，豁亮地説:“推點面。蘭！

怎也不到俺家裏去玩？”蘭一下子羞紅了臉，細聲弱氣兒説:“嬸！沒臉的人，出不去門呀！”貴他娘説:“快別那麼説，咱窮人家，不在乎那個！”蘭説:“你不在乎，人家可説哩！”她一時覺得臉上滾燙，眼圈也紅起來。自從鬧了那會子事，她不輕易出門。一天到晚，鑽在家裏，懶得見人。一個人做活的時候，只是把針線拿在手上，靜靜地出神。吃飯的時候，端着碗擺來擺去，不見她把粥飯送進嘴裏。常常一個人坐在階台上，看着天上片片白雲，向青空裏飛去。她想念運濤，可是不能説出口來，只是一個人深思苦慮。時間長了，身上瘦了，臉上黃下來。

兩個人説着話，蘭把碾盤上的面掃起來，把貴他娘端來的糧食倒上，兩個人推。一邊推着，貴他娘説:“我有個話兒，想跟你説説。”蘭問:“嬸，什麼話兒？”貴他娘啞默悄聲地説:“運濤來了信了！”蘭一聽，渾身一機靈，繃緊嘴巴，瞪得眼珠象錐子一樣放出犀利的光輝，盯着前面。貴他娘猜不透她是什麼心思，慢慢探詢:“嗯？”蘭還是不説話，她不聽這句話也罷，聽了這句話，心裏就象初的水一樣翻騰起來。覺得一時心慌，跳動不安，恍惚運濤的兩隻眼睛又在看着她。自從兩個人好起來，彷彿運濤的影子老是跟着她，形影不離。運濤走了，她也發過狠:硬着腦袋忘了他吧！可是，她不能。自從和運濤分手的那天晚上，她一時一刻不能忘記他。説到這話上，她問又不是，不問又想問，她想知道運濤的下落。看了看院子裏沒有別的人，跐蹓過去問:“好嬸，告訴我，他來了信？”才想説下去，又身走回來，低下頭説:“咳！來信不來信的吧！”貴他娘看了蘭的表情，心裏想:“咳！難煞孩子了！”她説:“誰家的人兒，誰不想呢？”不料想，一句話把蘭説翻了。她撅起嘴，紅起臉來，定住眼神看着貴他娘。等碾子轉了兩遭，才説:“嬸，快別那麼説吧！羞死人哩！”自從那時候，蘭記住運濤的話，再不到人羣裏去。老驢頭也不在房後頭種瓜了，她也不再到房後頭去看瓜園。有時她去割一點菜，就疾忙走回來。她不象過去那樣愛説愛笑，不象過去那樣潑辣，再不敢和爹頂嘴。象叫敗了的畫眉，搭拉下頭，垂下翅膀。要是有人在她面前説一句運濤的話，臉上就一陣緋紅。

蘭看貴他娘呆住，不敢往下説。把頭一低，又暗自笑了。貴他娘看着蘭不高興，就説:“嚄！我怎麼説起這個來，我老糊塗了！”心裏又説:年輕人，心眼變得快，誰知道她心裏怎麼着哩？

貴他娘一説，蘭心裏想:咳！可屈煞老人了！倒覺得過意不去。她想再提起這件事情，好叫貴他娘説個清楚，可是更沒法張嘴了。她瓷着眼珠盯着碾子在眼前滴溜轉着，頭上暈眩起來。貴他娘停住碾，掃起面來過羅。蘭兩手抵在碾盤上，低下頭歇了一氣。

貴他娘看她身子骨實在弱得不行，問:“你身上不好？”蘭説:“唔！頭旋。”只是低下頭，不抬起來。心裏説:“問問就問問，死了也值得。到了這刻上，還怕的什麼羞！”她心上一橫，抬起頭來抖着頭髮，噗地笑了，説:“嬸！你可説呀，運濤在那兒？他受苦哩吧？”貴他娘聽得問，慢慢起眼皮兒，説:“我，看你不想他。”她沉下頭，只管羅面。

蘭紅着臉，一下子笑出來説:“誰説不想哩！”貴他娘説:“他在革命軍裏。”説到這裏，她又停住，看蘭兩手抵住碾盤，低着頭仔細聽着，才一字一句地説:“他沒受苦，他當了軍官了，‘革命軍’要打到咱的腳下了。”蘭一聽，霍地笑了，説:“嬸，會説的！”她又抬起頭，看着遠處樹尖上的葉子，在急風中搖搖擺擺，忽忽晃晃，象她心情的影子。她問:“真的？”貴他娘説:“沒的老婆子還跟你説瞎話不是？”蘭臉上冷不丁地綻出了笑意，滿臉緋紅，象一朵醉了的芍藥花。她慢慢抬起頭來，看看天空，臉上在笑着。一連串美好的理想，重又映在她的腦子裏。

貴他娘推面回去，把這話跟忠大伯説了。忠大伯為了這事，又去找到老驢頭。老驢頭想:既是生米做成飯了，還有什麼説的！再説，運濤也是他心上的人。又轉念一想:戰亂之年，形勢不定，説不定這軍頭兒站住站不住。就説:“左不過是這麼回子事了，等等再説吧！”嚴志和聽説老驢頭對運濤和蘭的婚事，嘴上吐出活口兒，就開始安排盤炕糊屋子，等運濤家來，和蘭過門成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