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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凸 136~138(1/2)

陸天明/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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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6洪興泰連着做了幾件幾乎讓所有的人都覺得是不可理喻的事,於是把自己進了絕境。他的確有點瘋魔。大起大落。大開大合。大悲大喜。大是大非。

先説這樣一件事。當時有家源昌機器五金廠,老闆叫祝慎齋。此人世居無錫,先祖做過幾任小官。後,祖上棄官從商,在無錫城裏首創釘鐵油麻商店,專營冶鍋用器具。太平天國事起,全家被毀,遂往上海老閘橋親戚開的一家冶坊見習。漸至發達。後,獨資創辦源昌。還辦了一家碾米廠,繼又跟人合辦機器麪粉公司、機器紡織公司、機器皮革打包公司。總計個人出資二百零一萬。按當時農工商部報請皇上恩准的嘉獎條例,為辦實業,出資超過二百萬者,即可“特賞二品頂戴”於是在光緒三十三年十二月二十三,由當時的農工商部“專摺奏獎。奉旨特賞二品頂戴”領道台銜。我記得在小説的上半部,已經説過,這道台銜好比現在的省軍級。即便在當時,也實在是不能算小幹部了。況且還兼任上海商務總會的議董、錫金商務分會總理等公職。可謂龍鳳呈祥。炙手可熱。雖説他最早辦廠的那一千二百元資金,全是他夫人陪嫁帶過來的。為博這個“特賞二品頂戴”上報的那個“融資二百零一萬”裏,也摻有一大部分“水分”(這做法,在當時並不少見。詳情可見上海人民出版社一九六①年出版的《上海民族機器工業》一書)。但不管怎麼説,此公在當時還應該算是一個出的不可多得的實業家。起碼還應算作是“做實業”的先行者。

那天祝老闆到外灘德國總會跟工部局的幾個部門長碰頭。所謂碰頭,也就是小聚一趟。月初跟工部局這幾位實權人物“小聚”月中跟金融界幾位巨頭的秘書“小聚”月末應酬的是青龍會會首。紅鞋老七。斧頭黨之類。每月的這幾次例行“小聚”就是天崩五雷轟也不能耽誤的。每年花在這種“小聚”上的鈔票可以講不是一筆小數目。不是小數目也得花。這裏是沒有什麼道理可講的。那天他顯得特別高興,一回到公館,還沒有等差使丫頭幫他掉皮袍子,換上拖鞋,坐下來舒舒服服吃一口熱茶,就慌急慌忙地派人派車到華合盛總櫃上把洪興泰請到公館。告訴他一個“特大”的好消息。他為他從工部局攬到一個生活,翻鑄一批公寓樓水落管生鐵附件。大約有四百多兩銀子的生意可做。估計能盈利二百多兩。再去借個二百多兩,就可以在新問路一帶盤到一爿不大不小的翻砂廠。洪興泰一直想自己辦一爿廠,不願再像眼門前這樣,常年地蕩在外做“苦力”用一句俗話講,就是真要為自己的後半世好好籌劃籌劃了。祝老闆拍着他的肩膀説,只要儂肯做,一句話,所缺的二百多兩銀子,統統包在我身上(這可是太省心了。到外頭去借“驢打滾”二百多兩銀子,一天的利息就要二兩多)。祝慎齋之所以要這樣做,當然不完全是為了洪興泰。多年來他苦於膝下沒有兒子只有女兒,幾個大女婿又不太有出息,將來都不是做當家人的料。現在只剩一個小女兒還“待字閨中”十分自然地,他就把注意力熱切地集中到這位年輕能幹、又依然獨身的洪興泰身上。他的想法是,花個二百兩銀子讓他獨立辦個小廠試一把。萬一仍不是個當家人的料,以後就不必睬他了,無非白扔了這二百兩銀子,免得再招一個“喪門女婿”回家生不完的閒氣。但祝慎齋認定洪興泰是一塊好料。這筆投資絕對不會虧本。再説,他也探過小女兒的口氣。看來年紀已經二十出頭的小女兒,心裏也蠻看得上這個長得又高又大又又壯的洪興泰。有人到她面前搬閒話,説這個姓洪的赤佬“跟自家的阿嫂生小人。不是好東西。”她還為他辯護:“他跟阿嫂生小人的時候,阿哥老早死掉了。這樣做雖然不大好,但真的也不好全怪他的呀…”祝慎齋的小女兒長得不算好看,臉太狹長,顴骨太高突。嘴巴也太大了一點。皮膚也嫌太黃了一點。但身材好,高高個,細柳,穿一件帶披肩的緊身旗袍(一定要荷花袖),一雙半高跟的白皮鞋,上下三輪車,面帶微笑,稍稍一彎,用幾十年後免費上海的一句話來講,真是“勿要太嗲喔!”更令人奇怪的是,每每聽人説洪興泰“跟自己阿嫂生小人”時,她非但不厭惡,心裏還總生出一種説不清道不明的衝動。她喜歡洪興泰的這種“野”每每得知洪興泰到家裏來了,她就坐立不安,總要找出許多借口,到客廳門口去轉一轉,聽一聽,看一看。在背後目送他走遠。她無法想象自己萬一嫁了像那幾個姐夫一樣“温水”的男人,後半生的子怎麼熬得下去。

其實真的嫁了“温水”那子也照樣過。千千萬萬。長嘆一聲。也白頭到老。中國出“温水”那天打發了人去接洪興泰,慎齋公捧了杯熱茶,就興沖沖去找小女兒説話。他要先讓小女兒高興高興。有時候在公司裏開董事會,他腦子裏會突然一片空白,人就發起呆來,怔怔地看定一個地方,想半天才想起,今天出門時小女兒叮囑的某一句話別忘了。這個女兒從小到大,從來不要她媽梳頭,更不要梳頭孃姨梳。刷完牙洗完臉,拿起一把木梳就往她爸爸房裏跑。不管這時爸爸在做啥,看報?算賬?剔牙燙腳?還是接電話發電報…總之只要她一到,他就得趕快把手裏那一切與寶貝女兒梳頭“無關”的東西統統扔開。扔得慢了,寶貝女兒就會上來替他扔。那扔起來可就不客氣了。不管扔他什麼,他都會十分高興。仍然會梳出她最滿意的髮型。每每驅車經過南京路白玫瑰金皇后四聯大方美容廳,他都要“本能”地、“職業”地認真打量那櫥窗裏陳列的各種髮型照片。在比較回顧中認真改進自己的技術。彩的更好。一直到十八歲,她還常常光着兩條腿,抱着自己的枕頭,快步跑到爸爸被窩裏去睡回籠覺。不許爸爸起牀。還把整個身子團團地蜷起來,偎縮在爸爸的懷裏。得一早來請示有關事項的賬房先生睜不開眼睛,更不敢探頭探腦瞎看。慎齋的大老婆、這幾個女兒的生身母親,對小女兒的這種任真是敢怒而不敢言。只敢在背後嘮叨兩句。慎齋心裏卻舒服極了。慎齋處處謹慎圓滑,在外頭以善於陪笑跟人周旋而聞名於海上。卻偏偏要女兒的一個任率真。有時他發起狠來把女兒親得滿牀亂滾亂笑由着女兒把牛杯咖啡壺拖鞋睡衣都扔到他臉上。然後他再慢慢地為女兒梳起那長長的前劉海,把這天不怕地也不怕的女兒柔柔地抱在懷裏。他自己到顫慄。

但是這一對父女萬萬沒想到洪興泰斷然拒絕了他們的好意。説老實話,對他的拒絕,連最有名最明的大生機器廠顧老闆都想不通。慎齋的小女兒把自己所有的照片統統撕碎。把所有的高跟皮鞋統統扔出窗外。洪興泰對她説,我只是不願去做那個小翻砂廠的老闆。又不是不想跟儂結婚。去去去去去去去…在一連説了七八個“去”字以後,她用力把洪興泰踢出了門。並把房間裏最後一面穿衣鏡也敲得粉粉碎。

洪興泰不是不知道,憑他的明能幹,盤下這爿小翻砂廠,到江南製造局再挖幾個技工。買進幾台八尺東洋車牀。不用兩三年,就可以再去盤一家大翻砂廠。或者去做冷氣機。老吃香的。就是仿製本人的中桐牌軋花機,每台也可獲利十元左右。一天做個四五台。銷往棉花的主產地蘇北。一年下來儂想一想,就會是一個啥等樣的局面?!而且他相當喜歡祝老闆這位小女兒。甚至喜歡她黃蒼蒼臉頰上的那幾顆不怎麼顯眼的白麻皮。喜歡她瘦高。喜歡她任。他喜歡騎“野馬”他就是喜歡瘦瘦高高的女孩。rx房要癟的。股要尖的。腳板要大的。嘴要厚的。皮膚要又黑又黃。只要她肯撒瘋。哪怕她還會咬人,一下串到儂背上把儂當馬騎。也可以。他就是不要雪白粉一隻洋囡囡。死樣怪氣温水。當他得知阿嫂跟那個小白臉巡警跑了,一腳把那個鐵皮小屋頂的水上小房子房門踢出一隻大,衝進去,一時間真不曉得要做啥。也可能要殺人。只是在房間裏團團轉,但嘴裏卻一連迭地在叫好。好。蠻好。好。蠻好。好。蠻好。好…但是,不管祝老闆的小女兒怎麼讓他再一次動了真心,他的格言就是,真正的男人絕對不能把女人放在頭一位。他一貫這麼認為。不要江山要女人的男人不是真男人。只不過是頭種公牛種公驢。只不過多長了一東西。而已。而已。他現在就是憋了這一口氣。從去年憋到今年。他已經為十七八條外國輪船修過引擎間的各種機器。在內燃機方面,他修過英國的“blackton”、“national”德國的“benz”、“rustofl”

還修過美國的“惠斯頓豪斯”、德國的“西門子”電機…進黃浦江最大的一隻外國郵船是伊麗莎白號。伊麗莎白號上的“老軌”(引擎間領班工長)和那位愛爾蘭籍的“古得麻司”(舵工)都相當佩服他的技術,請他到外灘海員俱樂部酒吧間裏吃過老酒。但他最生氣的就是海關的那條規定,不管中國人有多大本事,都不得在二十丈以上的輪船上做“老軌”那起來。這算啥名堂經?!吃大閘蟹,不要連殼喔!我洪興泰就不臨儂這個盆(不買你這個賬)!我就要到儂二十丈長的大輪船上去做一趟“老軌”實際上做“老軌”一個月並不能多拿多少塊銀洋。在經濟收入方面本不能跟自己開廠比。但他洪興泰就是要別別這個苗頭。拿二百兩換一個“二十丈”有面子啊。嶄啊。

二十丈。洪興泰。

洪興泰這人就是喜歡出風頭。走極端。凡是他歡喜的就喜歡得要死要活。不喜歡的連瞄一眼都不肯。比如他要吃本幫菜。特別喜歡去那種被當地人稱作“飯店”的中小型本幫菜館。一進門長長的櫃枱上擺滿各式葷素菜碟盡供挑選。

“白斬雞”、“拌芹菜’、“炒三鮮”、“拆燉”、“禿肺”、“絲黃豆湯”、“草魚粉皮”

但他只吃“紅燒圈子”或者“圈子草頭”

“圈子”也就是西安人所謂的“葫蘆頭”、北京人説“肥腸”有學問的廣州人叫它“豬腸”顯得那麼淺明透徹直奔主題。這隻菜是上海灘上最出名的本幫菜館老正興創制的。老正興做出來的“圈子”有人這樣寫道“似象牙。酥爛肥糯”再配上碧綠生育的草頭(金針菜)。咬一口。嚼一嚼。絕對能讓儂重新回到江南三月田野水牛五月麥黃十月陽。回到徘徊在小鎮窄街的陰雨和準吊腳樓的傾斜和黑暗之中。一股朽木和腐葉和鹽水筍和三爆炒豆的叫賣聲和再度細雨。(其實應該用《再度細雨》這個題目來寫一部暢銷言情小説。洪興泰老喜歡看這種小説。喜歡到租書攤上租那種把一本舊小説分釘成十分冊後再出租的小説。用他特別大的手指頭醮着口水去翻頁。)後來發跡了,手裏有了三百萬雪花銀,他還是喜歡吃“圈子”有一次,請一位新西蘭船長到紅房子吃有名的“烙蛤蜊”等這道紅房子名菜端上桌來,他的名菜也到了,還是那隻“圈子草頭”專人從老正興用一種特製的洋鐵皮罐頭把一客“圈子草頭”送了過來。即便是在外灘德國總會大擺宴席,在晶瑩閃亮銀製水晶制阿姆斯特丹制刻花玻璃器皿餐具和大朵小朵玫瑰矢車菊鬱金香石竹花叢中,他還是要專人從老正興替他用洋鐵皮罐頭送“圈子”他還定規要這個送“圈子”的人穿一身兩尺半短打。對襟排風扣。紮腳褲。千層底布鞋。黑緞子小瓜皮帽。手提雙層湘竹細蔑紅漆提樑籠。肩搭一條白巾。從一進德國總會大門起,就一聲長喝湧出丹田“來哉來哉——洪先生的“‘圈子’來哉——”一直喊進大餐間。要的還是那種小碎步,上身前傾,身動不動人晃籠不晃,似水上飄草上飛。右手還託着一瓷壺洪興泰最喜歡吃的紹興加飯和一隻帶托盤的建窯兔毫碗;快走到洪興泰跟前了,只聽一聲咣啷響,那隻托盤打着轉不偏不倚,剛剛好飄落在洪興泰面前;待又一聲咣啷,那隻極名貴的免毫碗已穩穩當當地落在了盤子裏。而這時這個送菜送酒的人離洪興泰足足還有兩三步遠。那盤子和名碗可以説是“飛”過來的。緊跟着一個跨步,高舉低斟,上上又下下,那燙熱的黃酒帶着一股嫋嫋熱氣一條沙拉拉細聲,篩人碗中,卻不見有半點濺出。此時全場已然掌聲雷動。再等把那一小罐圈子敬上,揭開罐蓋,只見兩段翡翠般瑩潔的葱段鋪排在玉雕般的“圈子”上再加上星星點點的薑末大料龜板陳皮十三里香一片叫好聲蜂起更似戲院子裏的碰頭彩一般紅亮。這一刻,洪興泰那個高興、得意。這一沁沁妙不可言、言不可傳、傳了又無法意會得盡的快又豈止在這一口半口“似象牙”

“酥爛肥糯”的咀嚼嚥之中呢?!

他就是要賺一個“與眾不同”啊。假使都“同”了,這世界為什麼還要多一個我?閻羅王翻開那麼一厚疊“生死簿”為什麼還偏偏要打發我到這人間來現世?要我來就是爭這一個“與眾不同”的啊!

從賬上看出“阿嫂”出走之後,洪興泰至少又和五六個七八個女人有過極其密切的來往。全是有夫之婦。全是命婦貴婦名媛閨秀甚至還有節烈之婦一類的。有一位居然還是天鋒女校校長。她孃家人是上海沙船業公會監理會會長之後。其實她孃家祖上並沒有人做過沙船生意。只因為當初上海沙船行中的人要建沙船公會,她孃家人慨然捐了一大塊地皮給他們。不僅滿足了公會建房所需的地皮,還有多餘的賣出充作其他開支。沙船公會由此得以順利建立;於是一方面立碑以示永志,一面又專門為她孃家人設立了這個世襲的“監理會會長”一銜。實際上在公會內,並沒有什麼“監理會”這樣一個部門。完全是名譽的心理的你來我往虛設的。

但從賬上又看出,他跟這些名貴的女人絕無“借旅館開房間”式的往來。查不到一筆這類開支的記錄。他知道她們曾經是正經人家的“千金”現任大富大貴的夫人。她們什麼都懂。對家內外國內外一切事情都能發表周詳而不一定中肯的評點。她們也經常在傳説一些南京方面重大的人事變動消息。一天有時要翻好幾種報紙和內部資訊。第一代人看《字林西報》(或《北華捷報》)、老《申報》,第二代的看《文匯》、《新聞》、《時事新報》。再晚一點的,在看以上幾家老報以外,還要看《大陸報》和《大晚報》。刊物方面往往只看《劇藝畫報》和《滬劇週刊》。還有一份一九三一年創刊的《戲世界》。總部在漢口。同時發行上海版。周信芳俞振飛陳去病程君謀齊如山齊菊禪等人常為它撰稿。發表過《三代伶工錄》《國劇沿革簡史》和梅蘭芳的《儂行自我批判》。她們當然要請名伶到家作客。各有幾位做醫生的朋友。當建築師的人。最後,對別人動輒的呵責和頤指氣使更是她們經常要修的“正果”但對丈夫的老部下和親信往往又特別的温和體貼。他曾經非常有興趣跟她們來往。他想知道在“名貴”的牌子下長大的人,尤其是女人,都是些什麼“貨”自己沒有名貴過,當然想知道“名貴”究竟是什麼。後來發現,她們中,多數都很一般。只不過是掛滿了各種各樣會閃光的小零碎。一旦摘去那些小零碎,她們甚至比普通人還要普通。更無能。她們都很寂寞(太奇怪了。她們怎會寂寞?看起來她們是那麼忙碌,往往一天要趕好幾個“場於”)。又極度的眼高手低。她們不可能也不願意隨意地跟一些俗男子往來。她們內心往往有很高的嚮往,很強的躁動。又很謹慎。她們渴望強有力的庇護,也渴望一種強有力的侵人打破沉悶,並責備這種侵人。她們希望這兩者最完美地統一。後來又發現,她們跟他來往純屬“好奇”純屬為了給自己解解厭氣。純屬為了使喚(這樣用詞也許稍嫌刻薄)一個有點特、又有點趣味的男子陪她們過一個沒法過的下午。有一次,她們中的一位,把他請到自己家,客廳裏靜靜的只有那些非常有特的黃楊木雕和楠木木雕在閃發着沉穩的光澤。她跟她那位在外當領事的先生剛回國不過三四個月。談話中他發現她竟非常瞭解他。能説出他許多的“軼事”她説她比他大三個月,於是就一口一個“小阿弟”叫一聲小阿弟,就要用她那並不算細巧的大拇指和食指夾起他腮幫子上一塊,用力晃兩晃。她跟他大談她在國外的生活。拉起他的手,幫他看手相。與其説是在研析手紋,還不如説是細捏細摸他的手心。有時還有意無意地把手伸到他大腿上。拍兩拍。有一次很長時間都把手放在他肩頭上,説話的瞬間,不是拍他臉頰,就是摸他脖梗,或者就夾他的腮幫。但他又發現,她從來不許他靠近她坐。有一次他去倒開水,一定要從她身體的近旁經過,她也是在他走近她之前,趕緊往後退了一兩步。他心裏很不舒服。等她再次把手放到他腿上來時,他一把抓住了她的手,並也學她的樣,把另一隻手放到了她的肩膀頭上。她好像開水燙了腳尖似地跳起來短促地尖叫了一聲,然後就,退後。蒼白。息。不安地看着他。像是在看一個混蛋。並突然説起普通話來了,喃喃道:“怎麼會是這樣…怎麼會是這樣…”他慢慢走過去,笑着學她的普通話問:“怎麼是哪樣啊?”她臉更加蒼白,更惴惴不安地看着漸漸近的他,卻做出一副冷靜的樣子,雙手叉起來抱護住自己的部,説:“洪先生,我是十分尊重你的…希望你也尊重你自己…”他走到她面前,很不習慣地咬着舌尖,用那種洋涇浜普通話輕輕地説道:“是嗎?其實我也老尊重你的。”同時卻伸出手去摸了她一下。被她護住了,就稍稍彎了一下身,摸了她一下腿。她“哇”地一聲大叫起來,連連叫罵:“氓…勿要面孔…”而他這時已經往外走去了。聽到罵聲,便迴轉身笑道:“儂再罵一聲。儂要再敢罵我一聲,我就敢當場剝光儂!不相信,請當場試驗。”她一下合上了嘴,大睜雙眼,頹然跌坐在一把意大利藤椅上。最後他告訴她:“小阿妹,要白相面首,到二馬路仝陽去敲門。懂(口伐)?!”每每研析到這裏,譚宗三總覺到洗澡水太熱。洗澡間太悶。其實洗澡水並不熱。澡缸周圍也沒有佈滿那種妨礙呼的蒸汽。但他還是在澡缸裏一動不動地呆坐了好幾十分鐘。大汗淋漓。他把賬簿全部鎖進“豫豐”的地下室。不許任何人接觸。他曾經想過,要把它們全部帶到通海縣去,個空閒時間,將它們細細地加以整理一遍。但就在他離開上海的前兩天,它們突然從地下室全部失蹤了。他立即猜到是誰指使乾的。而且不等他找上門去,譚雪儔就派人來叫他了。

“儂別的事體可以不聽我的。這樁事體,我希望儂不要太任。儂能不能為譚家留一點面子?儂以為把這個洪興泰張揚出去,老光彩的?”

“儂覺得老不光彩的?”譚宗三反問得非常平靜。也許正是他此時的平靜引起了譚雪儔極度的反和不安,他竟然一下從躺椅上站了起來,並拚全力叫了一聲“宗三!”後面一陣燥熱,馬上噴出一盆鮮血,眼門前立刻迸出萬朵金花,人便天旋地轉般地倒了下來。

洪興泰因為不斷跟這些名貴女人來往,被人砍過一斧頭吃過一悶,住過兩三次醫院。但他最後被趕出上海還是因為“倒賣”黃家地皮。

據法華鄉志記載:黃家前身“本是一大片叢林,無所謂市也。從英商開闢馬路後,漸成市集,(但)貿易不甚暢旺,不過去走馬暑夜納涼之一境耳”現在仍有一二千棚户人家住着。假如加以搬遷規劃葺築整理,鑿方池植佳木,構洋樓建堂榭。設唐花塢,置敦雅閣,布徹夜燈光;攬名優價,邀嬌歌姬,成一方勝景。既可備車供遊客做周匝遊,亦可兼售茶點酒餚盡小酌興。

“遊資每人十個銅板,茶資每碗兩個銅板,果品則按時價論值。”彈子房跑馬場書場戲棚門票另算。肯定是一筆有保證的大收入。如果圍着這個遊樂場,再建一批新式里房或石庫門房一批商場櫃枱寫字間待租待售,那肯定就能做成滬西赫赫一“大亨”了。這當然使歷來就熱衷於趕新的洪興泰興奮得搔首姿拍案而起,立即備帖去拜訪市民政總長和英國駐滬總領事。同時委託英泰利洋行具體涉一應有關事宜。不過數月,地契和執照統統到手。打樁工隨後開進工地。眾多棚户人家搬遷一事,也進展順利。此時他卻又突然…(諸位看客,請一定注意這“突然”兩字。這個人一生中常常會突然發生這種特別讓人意外的“突然”事件。他常常要心血來。突然眼睛發亮。突然面孔通紅。突然匆匆向前走去。突然又向後凝視。突然不再突然。突然又要突然。假如你以為他這些“突然”全部都是即興之作,是衝動的殘餘,那的確只能説明你太不瞭解他。他在你作宵夜遊時靜思。他在你答記者問時自責。他在你出入豪門巨宅時躑躅。他在你覺得他本不可能做出這樣的事情時,偏偏把它做了出來,於是你到“突然”你又何嘗想到,他早已在自己心中為這“突然”哭過多少次,笑過多少次,絕望過多少次,又瘋狂過多少次?!為了讓你到一次“突然”他覺得自己真的是“死”過了多少次啊!正是你們不相信他這種人能做出這些事,所以才會到突然。為了報復你們這種“看不起”他就是要用一次又一次的“突然”打擊你們。看到你們酸溜溜的一笑、不尷不尬的一怔。一方面心不甘情不願地走上前去祝賀、一方面又在擠命挖空心思地尋找一個又一個的“但是”來自欺欺人時,他真是高興啊舒暢啊,恨不能衝出去仰天大叫三聲:“一定要…一定要…一定要…”)…他“突然”找到營造廠老闆和工程主辦,要他們在原先的總體規劃中。加進一座鐵工廠或機器廠。加進一爿附設技工學堂的冶金研習所。也就是説,他突然又想到要在這遊樂場旁邊再增建一個“滬西金工研習區”所有的人都呆掉了。鐵工廠是會有大煙囱的。是要有小火車嗚嗚叫的。要有沖天爐轟轟轟的。要有煤棧一年四季隨風飄起滿天的煤屑。這不是黑的花朵。在這種情況下誰還會有那種興致帶着心愛的女人和家人來此地遊玩消閒?更會有誰到這兒來租房長期居家過子辦商場度假享受煤灰和嗚嗚嗚轟轟轟?但他們不知道洪興泰的心思。一輩子沒得着機會好好讀書的他,平生只欽羨一種人,那就是堅守清貧而又埋頭做學問的人。他最想給自己加的頭銜是“校董”他最想做的一件蠢事就是到馬路上拉住一個人,問他,儂是不是讀書人做學問的人?是的?好,我那裏還有最後的十個銅板,請儂拿去買一隻大餅買一碗雞鴨血湯再買一洋蠟燭,夜裏好點着了再去看書寫文章…他沒法抑制自己心裏的那種衝動。他被“金工研習區”這幾個字深深引。他想象自己帶上一個喜歡的女人,駕着美國造的四輪馬車,轆轆地駛進研習區。而那些年僅十五六十七八的研習生或研修生,受他獎學金呵護多年、如今一律穿黑立領制服、前別一枚研習區三角形藍底白字徽章,整齊劃一地揮動戴白手套的右手,並用左手接受他頒發的畢業證書和方形學士帽。煤灰四散那就沒辦法了?嘖!給煤棧加蓋一個大棚。加蓋了大棚,儂這個煤要賣到多少鈔票一擔?不蓋大棚,我在四周種草栽樹。種草栽樹就不增加儂成本了?真正的好草皮要多少鈔票一方,儂算過這本賬(口伐)?再説,一棵樹苗長起來,要等多少年才能派到用場?儂等得及(口伐)?儂肯定等不及,就要去買現成的大樹來栽。儂又曉得買一棵大樹要多花多少鈔票?這成本打上去,儂這煤又要賣到多少鈔票一擔?等等等等。

但他執意要實現這個“突然”十個股董氣走了八個。資金急劇減少。營造合同雖然沒有中止,但一心要做的兩件事裏,肯定只能做一件了。或者辦遊樂園。或者辦“金工研習區”熊掌和魚是絕對不能兼得的了。這一晚上他拼命喝了一個醉,下決心建鐵工廠。暨研習區。他説,人活一世,最難得的不就是做一件非常應該做、但別人又做不了或不想做或不敢做的事嗎?吊灰。我…洪…洪興泰…洪興泰…來做。我要讓你們認得一下啥…啥…啥叫洪興泰…

這時他千不該萬不該,做了一件在任何時候都不該做的事:違背初期跟那一二千個棚户人家所簽訂的搬遷合同,不僅減少了搬遷費的數額,而且還賴賬。拖欠着不給。他的確不是不想給,而是手頭太緊,一時間拿不出。他想到一些大的錢莊去貸。一方面這筆款子的數額實在太大,不容別人慷慨大方。再一方面,這些錢莊老闆歷來都看不起他這樣的人,因為他在他們心目中,屬於那樣一種“既沒有家底也不靠關係更沒有來頭完全單槍匹馬靠一時的運氣拳打腳踢混出來”的人。在融資信譽分級上,他是被劃人“儘量不要與之打道”的末等丁級的。再加上他那樁“闖到名女人家裏強摸人家大腿”的“醜事”正在各個大小客廳大小花園大小餐桌上傳得沸沸揚揚不可開,所以,即便能籌來這筆鉅款的莊家,也不肯幫這個忙。不想因為他,而在上海灘上臭了自己。

這時候,一心想做事的他,仍可以咬着牙把工程繼續下去。但切忌不能把攤子鋪得太大。一定得講一個輕重緩急,分一個要害利弊。比如你可以先搬遷這一二千户棚户人家。先把地皮買定。先做一兩件在眾人當中漂漂亮亮講得響的事。先把自己的腳跟立牢。方可徐圖其他。看來他還是“不成”還是缺乏“歷練”還是太急。還是“匪氣未盡”文化底不足。他也想先做搬遷事,但不想執行合同。想走“捷徑”請青龍會的龍頭出面去威脅,強迫那些住户在限期內遷出。這就鑄就了不可挽回的大錯。其實他應該知道,當時住棚户區的,自然都是無奈的赤貧者。赤貧者中的多數是靠掙幾分血汗錢來謀生。但也有極少數不耐煩掙血汗錢的,想做白相人“老克拉”便加入拆白黨——用現在的話來説就是黑社會,做黑吃黑生意,也是靠拳頭過子的。而且不止是拳頭,還有斧頭和頭。是貨真價實的“地頭蛇”他沒有去問問這一部分人買不買你的賬。於是,青龍會出動。一個晚上混戰,釀成滬上特大的“強龍要壓地頭蛇”事件。傷亡近百人。這個事件又被那五六個女人的丈夫和原先準備要跟他合作的那八九個股董利用,打着為貧民伸張正義的旗號,僱請了從本留學回來的大律師把洪興泰告到會審公廨。同時買下各大小“新聞紙”同一天的廣告版,以整版篇幅刊登一句話“蒼天為誰行道?”一時沸揚不止。三個星期後的某一天,洪興泰坐着馬車去赴某夫人的約會,剛進酒館豪華包間,就被一幫蒙面人衝散,那女人被劫,他被打斷四肋骨一鼻樑骨同時還被砍斷了一條腿。第二天各大小“新聞紙”同時刊登他血滿面躺在地上的照片和那位夫人遺留在現場的一件黑披風的照片。那天的報實在好賣。接着當天晚報又“搶灘登陸”赫然登出幾個跟他有過“情”的女人照片。真正鴨屎臭啊。但洪興泰不服氣。打斷我四肋骨又怎麼樣?二十四肋膀骨裏還有廿是好的哩!披我桃內幕又怎麼樣?我就不相信出一泡狗屎就能把人變成狗了。再説,男人女人,兩廂情願。儂有本事,先去把自己的老婆管管好(口伐)!洪興泰就這一百多斤!咬碎盤牙往肚皮裏咽,就是要建這遊樂場和金工研習區。既然從來沒有人把鐵工廠和遊樂場往一作堆建,今朝我洪興泰就來做一做這個“天下第一人”後來他覺悟了,覺得自己幹不該萬不該,最大的不該是不該去得罪那一二千户窮兮兮的棚户人家。得罪誰也不能得罪他們啊。洪興泰,儂當年不也是一個住棚户的窮光蛋嗎?於是他想到要向他們致歉,通知各大報紙用同樣大的篇幅刊登他的致歉聲明。這件事,在當年的上海,他又做錯了。欠考慮啊。他應該想到,在報紙上發表聲明公開認錯致歉,這種紳士做派是隻會在紳士當中才收得到預想效果的。但是今朝儂面對的難道是“紳士”?洪興泰呀洪興泰,儂真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了啊。儂怎麼想不到,儂一旦公開認錯,那些非紳士的“紳士”更是要把儂當成一條“落水狗”來對待了。果不其然,那天,當他撐着枴杖,去找祝慎齋,想求這位當初青睞過自己的大老闆,劃一點頭寸給自己,去付清那些棚户人家的搬遷費。求他們再讓出地皮。繼續工程。祝慎齋那天對他還算是客氣的。只是不作聲。不點頭也不搖頭。悶聲不響三支煙工夫過去了,洪興泰這時才開始到事情有點不對頭了。開始心慌。他清楚,祝慎齋這裏是他最後一隻透氣孔了。這隻透氣孔關煞,他洪興泰面前就只有“死路”一條。(誰讓你公開認錯的?!如果三天之內再不能把這些棚户人家請出工地,所有的營建承包商都會來跟你算賬,要你賠償停工損失。另有幾位承包商已經開始發難,要以你“故意撕毀合同,造成重大經濟和神損失”為由到英租界法庭起訴,索賠一筆鉅額賠償。)想到這裏,他什麼也顧不得了,雙膝一軟,居然撲通一聲跪倒在祝慎齋面前…

但事到如今,跪也晚了…

新聞界當然不會放過洪興泰這“亡命徒”千金難得千載難逢的“一跪”第二天一早,全市所有的“新聞紙”都用頭版刊登了祝慎齋洪興泰的正面大幅照片,並且配發了祝家客廳的照片,特別標明“箭頭所指即洪興泰下跪處”洪興泰覺得,他應該離開上海了。

“洪興泰走了”這是最後一天的最後一份小報在最後一版的最後一條花邊新聞中所講的最後一句話。

該離開上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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