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古意 第五章浮水飄燈(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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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紅欞靜靜地看着過腳底的那條贛江，靜靜地俯下身來。

江水中遠遠的有什麼東西一閃一閃，那是浮在水上的一盞盞燈。那燈火乍明乍滅，不一時，剛才還明亮過的忽然就不見了，卻又有別的重新亮起。裴紅欞知道，那不見的已沉入江底，而那亮起的也不僅是一盞盞燈，而是——思念。

今天她沒有進城。她從那個茶棚走出來時，天上還是陽光晃眼。雖然那時已過未時三刻了，但這是七月的太陽。茶棚裏，還有倒地的四個男子。裴紅欞看着他們，頭一次，她心頭忽升起一種的覺，甚或可以説是一絲僥倖之意。

那個婦人今天的出招比當胡大姑、還有小校場中餘果老帶給她的更有一種別樣、強烈的震撼！這茶棚苦鬥是如此殘酷而真切。跟他們這些體常年陷入刀傷劍創中的生命相比，她猛覺她那些僅只靈魂上的苦厄實在算有了什麼。人生不免常爭競，勿將困苦自憐之！

她忽然想起了愈錚。愈錚雖出身書香門弟，但曾讀萬卷書，行萬里路，這些事他早就明瞭的吧？

怪不得在那些花秋月的子，有時他看到自己偶生的時光之嘆、倥傯之念，雖也瞭解，但他眼底的那絲意味卻那樣深隱含蓄。他是不是在説:“紅欞，其實你不必如此自陷，那些真正的傷痛苦鬥你其實還從未經歷。”此時她才走到城門口，一抬眼，偶然看到行人們拿在手裏的黃紙飄幡，才突然驚覺，今夕就要月滿。

她一時停住腳，抬了下眼:時間過得有這麼快？這麼多子從沒哭過的她，忽然覺得兩條濕意不是在她臉上、而是在她心頭就那麼無端地淌起來——黃紙飄幡，久未曾供；而月滿七月，那就是鬼夕了？

愈錚，這是你走後的第一個鬼夕…

到月初升起時，裴紅欞走出那個她寄居的農舍，獨自來到這段荒僻的江邊。今天她不要進城，不要見到兄長，也不願看到任何人。

她靜靜地立在贛江邊上，將眼送入江邊那黑茫茫的夜。夜何其？夜已三更。三更時，她那無數次補衣納履、將之相伴，陪他中宵伏案、陷於文牘中的人卻已不在了…

她不知道這黑夜裏也正有人在看她。那人不是別人，而是樊快。

以樊快所能，雖僻居潯陽，但幾可説是東密隱藏於江西全部人馬的首領。這批人本來不多，也一向只敢潛藏於江西邊境之地。但樊快身為捕頭，六扇門中人脈極旺，自可以藉助公職悄悄搜索一個女子。他窮盡半月之力，終於找到了那個瘟老大待的女子。

一開頭，因為裴紅欞容貌已異，他還不敢確定。但此時，見到她一個人於鬼節獨佇江邊，他幾可斷定她就是才喪不久那蕭御史的髮。

樊快輕輕一伸手，已抓過他身邊的一個燈籠。然後他猶豫了下:為了教中要務，就真的要殺掉這樣一個明麗的女子？可那也僅是一瞬間的猶疑。

那是一盞孔明燈。孔明燈借熱燭之力，可以升入空中。只見他輕輕點燃燈內的燭，那一盞燈就冉冉升起。這是一盞報訊的燈。此時他才輕輕舒了口氣——雖已超期，但他畢竟完成了瘟老大待給他的任務。

不過兩三炷香的時間，樊快就聽到身後輕微的腳步——瘟老大追裴紅欞追得很緊，在樊快報訊説她可能已行近南昌時，就早親身趕至。

那是一羣人接近的聲音，而其中大多腳步聲息極微，幾不可聞。樊快一驚，他自己本來已非庸手，自可辨別出來人功夫的好壞。可他也沒想到，自己一方來的高手居然會如此之眾！

他一回頭，只見有十幾個人影已經散開，潛入暗夜。而走向自己身邊的一共有七個。樊快大驚，注目細看，來人他雖然不見得全都認得，但憑猜也可猜出，瘟家班居然已全部出動——瘟老大、瘟老二、瘟老三直至瘟老七已經傾巢同至！他們是“滅寂王”法相手下長江一線最重要的班底。江湖中人，怕還從沒有什麼人值得他們這麼聯袂而出，傾盡全力！

只見那温役走在最後。但其餘六人在丈許遠時就已停住。温役獨步上前，走到樊快身邊，輕輕嘉許似的拍了拍樊快的肩膀，順樊快所指向江邊望去。

江風中，一個女子正背立着，雖看不清她的容貌，但僅只一個背影，就讓瘟老大雙目一凝:如此姿韻，果稱絕！如果她不是當年豔名久馳關中的裴紅欞，那還會是誰？

瘟家班之所以傾巢而出，其實不是為了顧忌裴紅欞，而是餘孟餘果老的大關刀與魯狂喑的“千劫萬度”那兩個老人的垂老雄風已不可磨滅地印在了他們的腦海裏。而且這裏是江西——東密“滅寂王”屬下也一向不肯輕入的江西。他們必須一擊得手。因為這是裴琚治下，他們不能不擔心裴琚那看似温和的人一旦出手的連綿反擊。可是他們怕也沒想到，裴紅欞竟沒有和餘果老與魯狂喑在一起。

如果裴紅欞知道有這些人正在旁邊窺視她，她的心裏會不會有恐懼？她在夜風中輕輕地掠了掠鬢，人鬼殊途、夜天遙睇，當真是——不及夜台塵土隔，冷清清一片埋愁地，釵鈿約、竟拋棄！

瘟老大親自出手，豈有空回之理？

他雖眼見只裴紅欞一個女子隻身立在那裏，卻也不肯輕忽。只見他一揮手，瘟老七的身影就已悄悄移至。瘟老大輕輕在他耳邊囑咐了兩句，瘟老七身形一晃，飄然退去。

瘟家班七班頭中，本以他身法最靈動。只見他輕輕後退，不過三數丈遠，微微一聳身，一避就已避在了一棵大槐樹的樹冠裏——那裏可以監視所有通往江邊的田疇小徑，瘟老大的安排果然細。

然後瘟老大相繼招手，樊快只見他招手間或伸二指，或伸六指，而那瘟老二、瘟老三、瘟老四、瘟老六都應招前來，然後各帶屬下，悄悄潛行，分向兩邊，已成包抄之勢。

瘟老大沉了下，他還不放心。那女子在江中會不會還有後援？為了顏面，他不能讓她在自己手下再次借水身一次。只見他最後一擺手，“混江螭”瘟老五走了過來，他低低吩咐了幾句，那瘟老五就帶着幾個人悄無聲息地潛入了水裏。他們是繞至遠處，悄然下水，當真魚鳥不驚，全無聲息。

瘟老大又籌措了一會兒，四處檢點，直到滿意，臉才微微轉温。

今夜，原就是必殺之局，他要生殺了這裴紅欞，“滅寂王”屬下行事從不姑息。他還要帶回《肝膽錄》。想及那《肝膽錄》，他腦中也不由轉念:蕭愈錚那一介書生留下的這《肝膽錄》到底是個什麼東西？為什麼“滅寂王”得杜不禪之託後，就會傳下死令——務必要在那事物轉手前拿取？

他緊緊地盯着裴紅欞的背影，都有些不敢相信:那一卷關聯重大的《肝膽錄》，竟真的在她一個弱不風的女子手裏。

他腦中正自轉念，卻不知，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還有一雙眼死死地把他的一舉一動盡收眼底。

——盯着他的只有一人，所以究竟誰是螳螂，誰是黃雀，倒也難説了。

那是一個頭蒙輕紗的婦人。那婦人比他還要先至，正悄悄隱身於一片樹木的密影裏。她想幹什麼？又在等什麼？她來得早，所以瘟老大也未覺出她隱身於暗夜的形跡。

瘟老大處置停當後，遲疑了下，臉鬱悶，一臉青綠之氣忽然大盛，然後他猛一擺手，把那樊快招到跟前，輕輕吩咐了幾句。只見樊快連連點頭，然後便悄然離去。

瘟老大就靜靜地等在那裏，那婦人也就一直靜靜地一動不動。月朦朧，隱隱可見的只有瘟老大臉上的青綠之氣，還有就是那婦人臉上拂動的面紗。吹動面紗的是她口中那細微得幾近於無的一縷氣息。

——她和瘟老大是不是同在等待着樊快即將傳回的那個信息？

就算知道有人正窺視自己於夜暗，裴紅欞此刻還是會一無所懼。

不為別的，不為她生來是什麼異於常人、不讓鬚眉的烈女，只為此時，她心底正在想起一個人。

有一種人，讓你在想起他時，就是在徹骨纏綿中也會到一場堅強固執。只要他在，只要他曾存在於你的記憶，就會像一釘子一般，永遠釘住你常想放棄的生之意義。

愈錚就是…裴紅欞微微一梗脖頸，心中忽有驕傲升起。愈錚在她心裏就如一首清亮古邁的歌，反是在他亡後，她才更深刻地到他對自己的全部意義。

她已不知站了多久，水已浸着她的腳腕濕了上去。她是一個不解武藝的女子，自不知身後有一個人影已疾馳而回，那是樊快。裴紅欞全無覺，因為她正全身心地傾聽着那首久遠卻又清晰的歌在心頭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