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腔北調集 漫與(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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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質學上的古生代的秋天，我們不大明白了，至於現在，卻總是相差無幾。假使前年是肅殺的秋天，今年就成了淒涼的秋天，那麼，地球的年齡，怕比天文學家所豫測的最短的數目還要短得多多罷。但人事卻轉變得真快，在這轉變中的人，尤其是詩人，就到了不同的秋，將這覺，用悲壯的，或悽惋的句子，傳給一切平常人，使彼此可以應付過去，而天地間也常有新詩存在。

前年實在好像是一個悲壯的秋天，市民捐錢，青年拚命，笳鼓的聲音也從詩人的筆下湧出，彷彿真要“投筆從戎”似的。然而詩人的覺是鋭的，他未始不知道國民的赤手空拳，所以只好讚美大家的殉難，因此在悲壯裏面，便埋伏着一點空虛。我所記得的，是邵冠華先生的《醒起來罷同胞》（《民國報》所載）裏的一段——“同胞，醒起來罷，踢開了弱者的心，踢開了弱者的腦，看，看，看，看同胞們的血噴出來了，看同胞們的割開來了，看同胞們的屍體掛起來了。”鼓鼙之聲要在前線，當進軍的時候，是“作氣”的，但尚且要“再而衰，三而竭”倘在並無進軍的準備的處所，那就完全是“散氣”的靈丹了，倒使別人的緊張的心情，由此轉成弛緩。所以我曾比之於“嚎喪”是送死的妙訣，是喪禮的收場，從此使生人又可以在別一境界中，安心樂意的活下去。歷來的文章中，化“敵”為“皇”稱“逆”為“我朝”這樣的悲壯的文章就是其間的“蝴蝶鉸”但自然，作手是不必同出於一人的。然而從詩人看來，據説這些話乃是一種“狂吠”不過事實真也比評論更其不留情面，僅在這短短的兩年中，昔之義軍，已名“匪徒”而有些“抗英雄”卻早已僑寓姑蘇了，而且連捐款也發生了問題。九一八的紀念，則華界但有囚車隨着武裝巡捕梭巡，這囚車並非“意圖”拘敵人或漢，而是專為“意圖乘機搗亂”的“反動分子”所豫設的寶座。天氣也真是陰慘，狂風驟雨，報上説是“颶風”是天地在為中國飲泣，然而在天地之間——人間，這一卻“平安”的過去了。

於是就成了雖然有些慘淡，卻很“平安”的秋天，正是一個喪家屆了除服之期的景象。但這景象，卻又與詩人非常適合的，我在《醒起來罷同胞》的同一作家的《秋的黃昏》（九月二十五《時事新報》所載）裏，聽到了幽咽而舒服的聲調——“我到了秋天便會傷；到了秋天的黃昏，便會淚，我已很覺到我的傷是受着秋風的波動而興奮地展開，同時自己又像會發現自己的環境是最適合於秋天，細細地‮摩撫‬着秋天在自然裏發出的音波，我知道我的命運使我成為秋天的人。…”釘梢，現在中國所免費的，是無賴子對於摩登女郎，和偵探對於革命青年的釘梢，而對於文人學士們，卻還很少見。假使追躡幾月或幾年試試罷，就會看見許多怎樣的情隨事遷，到底頭頭是道的詩人。

一個活人，當然是總想活下去的，就是真正老牌的奴隸，也還在打熬着要活下去。然而自己明知道是奴隸，打熬着，並且不平着，掙扎着，一面“意圖”掙以至實行掙的，即使暫時失敗，還是套上了鐐銬罷，他卻不過是單單的奴隸。如果從奴隸生活中尋出“美”來，讚歎，‮摩撫‬，陶醉，那可簡直是萬劫不復的奴才了，他使自己和別人永遠安住於這生活。就因為奴羣中有這一點差別，所以使社會有平安和不安的差別，而在文學上，就分明的顯現了麻醉的和戰鬥的的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