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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家樓 第一篇(1/2)

莫泊桑/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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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夜間11點光景,大家總到那地方去,簡單得如同上咖啡館似的。

他們在那地方碰頭的一共有七八人,始終就是那麼幾個,然而都不是什麼放之徒,卻是體面的人,商人,市區的少壯派;他們來喝他們的修道院藥酒,一面和那地方的姑娘們胡調一會兒,或者和女東家,大家所敬佩的“馬丹”來恭恭敬敬談點兒話。

隨後,顧客在12點以前都回去休息了。而少壯派卻有時候蹲著不走。

這一家店是有家庭意味的,局面很小,漆成黃顏,正在聖艾堅堂後面一條小街的角落裡;然而從店裡窗口兒上,卻望得見河裡那個滿是卸貨船隻的港內碇泊區,那片被人稱為“永保”的大鹽田,以及後面聖女山的坡兒和坡兒上那座顏全是灰黑的古禮拜堂全景。

那位馬丹原是歐爾州一個農村裡的好人家女兒,從前她完全如同開女帽店或者內衣店似地接受了現在這種職業。至於肯定賣這種行業是丟臉的那種偏見,在城市裡原是那樣烈和那樣固執的,然而在諾曼第的農村裡卻不存在。農村裡的人說:“那是一件好生意。”於是派了自己的孩子去經營院,儼然像派他去領導一所女生寄宿學校一般。

這家店並且還是從遺產得來的,從前的業主是一位年老的舅父。馬丹和她的丈夫原是伊弗朵附近的小客店的東家,他倆當年斷定斐岡的買賣對他們有利益得多,立刻就頂掉了小客店;接著,他們兩夫婦在某天早上到了斐岡,就接收了這個因為無人經理陷入危機的買賣管理權。

這本是兩個立刻使得鄰居和他們的店員愛戴的正直人。然而兩年以後,馬丹的丈夫因為腦充血死了。原來他這個新職業早把他牽到了筋骨發軟的無事可做的狀態裡,他久已變成了很胖的人,這胖身體終於斷送了他的生命。

馬丹自從寡居以來,徒然受到店裡的長期顧客的渴慕;但是旁人說她是絕對謹慎的,並且那些受餐宿供給的姑娘們也絕沒有在她身上發現過什麼。

她是高大的,豐肥的,和藹的。她住在這所整天關門的晦暗房子中間,皮膚變得蒼白,真像是在一片肥油的浮光之下發亮。一層薄薄兒像是新生而又燙過的假髮繞著她的額頭,於是給她造成了一種和她體格的圓不很調和的‮婦少‬姿態。她總是快樂的,臉龐兒是鎮開朗的,她很願意詼諧,不過還帶著一種沒有被這種新職業所消耗的謹慎風度。那些傖俗的字眼兒是始終教她到有些刺耳的;並且遇著一個不識禮貌的年輕人用合乎事實的名稱來稱呼她所主持的商店的時候,她就憤然生氣了。總而言之,她的頭腦是高雅的,儘管把自己店裡的姑娘們全都當作朋友看待,她卻毫不牽強地老是說自己和她們不是從“同一個籃子裡”出來的。

偶爾,在星期以外,她領著她的隊伍中的一部分坐上租來的車子出遊;並且到那條在伐孟山的峽裡著的溪河邊兒的草地上游戲。於是這就是種種逃學孩子式的玩意兒了,種種狂亂的賽跑了,種種兒童式的遊戲了,整個兒是一套被新鮮空氣所陶醉的幽居者的快樂。大家在草叢裡嚼著燻臘的冷,一面喝著蘋果酒,直到落的時候才帶著一種美妙無窮的疲倦,一種甜的柔軟覺回家;大家在車子裡,把馬丹當作一個溫良寬大的好母親吻著。

這家店有兩個出進的口子。在角兒上開著的是一種情形曖昧的小咖啡館的門,那要到傍晚時候,才有小市民和海員來光顧它。兩個女店員負責本店的這項專有買賣,特別派作應付這一部分顧客的要求。她們的助手是一個名叫弗裡兌力的男工,一個強健得像牛一般的淡黃頭髮沒有鬍鬚的矮子。她們在那些搖晃不定的大理石桌上給顧客們侍候著大杯的葡萄酒和成瓶的啤酒,並且把臂膊搭在喝酒者的項頸上,把身子斜坐在他們腿上來推銷這種消費品。

其餘3個(她們一共只有5個)形成了一種貴族階級,專門侍候樓上的顧客們,除非樓下需要她們幫忙而且樓上已經客散,她們是不下樓的。

樓上的座兒叫做茹彼德沙龍,專門為當地的資產階級聚會之用,牆上糊著藍紙兒,畫著茹彼德的愛人蕾佗躺在一隻天鵝的肚子底下。這沙龍有一條螺形梯子,沿著梯子走下去就是一扇並不惹人注目的臨街的小門,門上的花格子裡面點著一盞通宵不熄的小風燈,正像某些城市還點在那些嵌入牆裡的聖母像前的小風燈一樣。

這所溼而陳舊的房子教人嗅到點兒黴氣。偶爾,一股科洛臬花水的味兒在過道里飄著,或者樓下一扇半開的門把樓下顧客們的俗叫喚像一聲霹靂似地傳上來,使它在整個兒一所房子裡響,於是在樓上的先生們都把嘴巴略略撇一下,來表示他們是心情不安的和到厭惡的。

馬丹同著她那些朋友一樣的顧客們是不拘形跡的,從不離開沙龍,留心於種種被他們傳來的本市風聲和消息。她的莊嚴的言論,可以使三個娘兒們的胡言亂語轉變方向;尤其某些個別的大肚子顧客每晚總來陪著女們喝一杯,他們利用這種冠冕而平凡的放行為盡興地輕薄詼諧、可是馬丹一發言,他們也就沉默了。

樓上那三個貴婦人是飛爾南荻、拉翡兒,和綽號“馱馬”的樂騷。

店裡的人選是經過考慮的,從前有人極力使她們之中的每一個都算得是一件樣品,一件女典型的樣品,使得任何顧客能夠在這店裡,至少差不多都有法子實現各人的理想。飛爾南荻代表金黃頭髮的美人,很高很高,胖得幾乎近於臃腫,脾氣柔和,農村的女兒,一臉無法消除的雀子斑,一頭淡得幾乎沒有顏像是理好了的芒麻般的短髮,不大蓋得滿她的頭顱。

拉翡兒是一個馬賽女人,到各處海口跑碼頭的老油子,充著不可缺少的猶太美人的角兒,瘦瘦的,鼓著一副塗滿了胭脂的臉蛋子。她那頭用牛骨髓擦得通亮的黑頭髮在兩鬢捲成鉤形。她那雙眼睛本是美的,倘若右邊那一隻沒有眼翳。她那條彎弓式的鼻樑壓著一條頗為發達的上牙,在那兒有兩粒新裝的牙齒在下牙的那些牙齒旁邊顯出痕跡,那些舊的牙齒已經用得太久了,顏變得和陳舊的木料相似。

馱馬樂騷是一個肚子大而腿子細的小球兒,從早到晚用一種發嗄的聲音,輪地唱著種種放蕩不羈的或者富於傷的曲子,談著種種沒有結局的和毫無意義的故事,僅僅只為著吃飯而停止談天和只為著談天而停止吃飯,雖然脂肪過多而肢體細小,她卻輕捷得像松鼠一般整絕不休息;並且她的笑聲像一道聲音尖銳的瀑布,不管是這兒,是那兒,在臥房裡,在擱樓裡,在樓下客座上,可以無緣無故連續不斷地爆發起來。

樓下的兩個娘兒們,綺思,綽號“老母雞”,而佛洛娜,因為略略有些兒跛,被旁人稱為“蹺蹺板”,前一個繫著一條三帶,一直裝束得像個自由神,後一個裝束是假想的西班牙式的,她在頭髮叢裡掛著許多銅的圓片兒,跟著她一高一低的步兒搖晃,她們都像是兩個穿上奇裝異服來過嘉年華狂歡節的廚娘。她們正如民間一切娘兒們一樣,既不更醜,也不更美,真是道地小客店裡的女招待;在碼頭上,旁人用“兩條唧筒”的綽號來稱呼她們。

仗著馬丹的善於調解的智慧和她的從不枯竭的好脾氣,這五個娘兒們之間只存著一種含著妒意的和平而很少什麼騷動。

這種在小城市裡的獨家買賣是不斷地有人出入的。馬丹早知道把這店子裝成了像樣的外表,而自己對於全部的顧客顯得那樣和藹和那樣親切,她的心地厚道是非常著名的,所以人都對她抱著一種尊敬的觀念。那些長期的顧客為她花了錢,在她向他們表現一種比較明顯的親熱時,他們都認為勝利;並且他們在白天做買賣相遇的時候,一定互相說道:“今天晚上,在您知道的那個地方會面。”正同我們說:“上咖啡館,可對?夜飯以後。”總而言之,戴家樓是一個好地方,很少有什麼人不去赴那兒的常的約會。

誰知在五月底的某一個晚上,第一個上門的顧客布蘭先生,木材商人和前任市長,竟發現那扇小門是緊閉的。花格子裡面的那盞小風燈簡直沒有一點兒光;那所像是死了的房子裡面沒有一點兒聲息傳到外面。他敲門了,開始是從從容容的,以後,多用了一點兒的氣力,仍舊沒有一個人答應他。於是他用慢慢的步兒向著街道的坡兒上走去,後來,走到菜市廣場,他碰著了那位正要向同一地點走去的船行經理杜韋爾先生。他們一同折回那地方去,成績也並不見佳。但是一陣大的喧嚷忽然在他們很近的處所爆發了,於是他們繞著這所房子走了一週,以後才望見一大群的英國水手和法國水手正在揮著拳頭撞擊這咖啡館的那些放下了的活動木板簾。為著使自己避免麻煩,這兩個資產階級立刻都逃走了;但是一聲輕輕的“喂”止住了他們:這是鹹魚行經理都侖伏先生在認清楚他們之後和他們打的招呼。他們把事情告訴了他,對於他,這消息是不快活的,本來他是娶了親的,而且又有了子女,行動不便,只能夠在星期六到戴家樓來,他用拉丁話說是“為著力求安全”;而實際上卻是一句隱語:因為他的朋友波爾德醫生曾經把衛生警察制度的週期檢查的子告訴了他,他利用這種消息給自己規定了夜假。這一天正是他的夜假之期,而在這情形之下竟要耽誤他整整的一週了。

這3個人向著碇泊區轉了一個大彎,在路上遇見了年輕的斐禮卜先生和班貝斯先生,前一個是銀行家的兒子,戴家樓的老主顧,後一個是本地的稅務局長。於是全體又從猶太人街走回來,目的是再去作最後的一試。但是那些憤不可遏的水手們正包圍了這所咖啡館,對著它扔石頭,一面直嚷;於是這5位屬於樓座的顧客都趕緊退回來,開始在各處的街道上蕩著。

他們還撞見了保險公司經理巨布伊先生,隨後又撞見了商業法庭的審判員華斯先生;一個遠距離的散步開始了。最初他們走到了防波堤上。他們在石欄杆上並排坐下來,瞧著花捲動。頭上的泡沫在黑影裡形成了許多發光而一現即隱的白痕,海波觸著岩石的單調噪音在夜中沿著整座懸崖響動。在這幾個發愁的散步者待了一會兒之後,都侖伏先生髮表意見了:“這真掃興。”

“掃興,的確。”班貝斯先生接著說。

末了,他們提著小步兒都走開了。

走過了那條攤在坡下被人稱為“林下”的街,他們就從“永保鹽田”的木橋上走回來,經過鐵路附近,重新又到了菜市廣場,這時候,稅務局長班貝斯先生和鹹魚行經理都侖伏先生正談到了一種可作食品的鮮菌,因為他們兩人中間有一個肯定已經在附近尋著了這東西,於是就突然起了一番爭執。人心都由於煩悶變成憤憤的了,倘若其餘的人不來調解,他們也許因而竟會動起武來,所以怒氣沖天的班貝斯先生退出去了;然而一個新的爭論又在前任市長布蘭先生和保險公司經理巨布伊先生之間發生了,主題是稅務局長的薪水和他能夠為自己創造的財源,種種侮辱的言語雨點似地從雙方口裡灑出來,這時候,陡然爆發了一種像暴風雨一樣駭人的喧嚷,接著那群懶得在一家關了門的咖啡店外面徒然空等的水手們湧到廣場上來了。他們排成對兒挽著臂膊,組成一道長的行列,並且怒氣沖天似地咒罵不停。

這一群資產階級都在某一家的大門底下躲著,那些狂吼的群眾對著修道院的那個方向走了。經過頗為長久的時間,還所得見那陣喧嚷如同去遠了的雷聲一般低下去;最後才恢復了沉寂的氣象。

彼此憤然相攻的布蘭先生和巨布伊先生,沒有互相道別就朝各自的方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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